清晨五点,当这座城市还在沉睡的边缘徘徊,林薇已经在青旅那间狭小却整洁的四人间里睁开了眼睛。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色,只有远处高楼顶端的航空障碍灯固执地闪烁着红光。
同屋的另外三个床位还笼罩在轻微的鼾声里,空气里残留着昨夜火锅底料和廉价洗发水的混合气息。
林薇轻手轻脚地坐起身,像一只灵敏的猫,没有惊动床铺发出半点呻吟。
她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自己那个倚在墙角、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金属框架小推车。
推车打开,里面是分门别类、码放得一丝不苟的另一个世界。
林薇的手指掠过那些柔软的衣物,最终停在一双崭新的、包装还未拆开的黑色天鹅绒质感连裤袜上。
指尖触碰到那细腻冰凉的面料,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便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悄然爬升,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朦胧睡意。
她仔细地撕开包装,天鹅绒般的丝袜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她先在床边坐下,细致地卷起袜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
微凉的袜筒触碰到脚踝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上提拉。
丝滑的触感像最上等的奶油,温柔地包裹住她的小腿,然后是膝盖,最后服帖地覆盖住大腿。
指尖隔着那层薄薄的天鹅绒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下方皮肤的温度和肌肉柔韧的线条。
每一次提拉,袜身都完美地贴合着曲线,没有丝毫褶皱,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第二层皮肤。
当袜腰稳稳地停留在腰际最舒适的位置时,一种被精心呵护、被温柔包裹的安心感充盈了心间。
她低头看着那被黑色天鹅绒勾勒得更加流畅优美的腿部线条,嘴角弯起一个只有自己能懂的、小小的陶醉弧度。
接着是搭配。
一条剪裁精良的深蓝色微喇牛仔裤,裤脚恰到好处地盖住高跟鞋的鞋跟。
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温柔地包裹住上半身,既保暖又不失优雅。
最后,她拿起一件质感厚实的卡其色长款风衣,利落地披上,腰带松松地在腰间挽了个结。
风衣的垂坠感极佳,走动间带着飒爽的利落。
化妆镜是固定在推车内侧的小折叠款。
她对着那面小小的圆镜,开始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开光”仪式。
粉底液均匀地点涂、拍开,遮盖掉熬夜的痕迹,呈现出无瑕的瓷白。
大地色系的眼影层次分明地晕染开,眼线笔流畅地勾勒出上扬的眼尾,睫毛膏刷出根根分明的卷翘。
最后,她选了一支温柔的豆沙玫瑰色唇釉,仔细涂抹在饱满的唇瓣上。
镜中的女孩,眉目精致,气色绝佳,眼神清澈又带着一丝旅途赋予的沉静风霜。
与昨夜那个蜷在青旅硬板床上啃面包的徒步者判若两人。
推车被重新整理好,里面塞满了她一路的“家当”:成套更换的精致内衣、各色丝袜、搭配好的几套衣物、一个便携的迷你美甲套装、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充好电的大容量充电宝、便携式烧水壶、一小袋应急干粮,还有那顶折叠起来体积不小的专业防风帐篷。
清晨六点刚过,林薇拖着她的金属小推车,轱辘在寂静的青旅走廊里发出清晰又克制的滚动声,走出了大门。
清冽的晨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她裹紧了风衣领口。
街灯还未熄灭,昏黄的光晕里,零星几个早起赶路的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妆容精致、衣着讲究、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孩,拖着一个看起来颇为专业沉重的小推车,这组合实在引人注目。
林薇早已习惯,她回以路人一个温和又疏离的微笑,脚步未停。
她在一个公交站台旁相对开阔干净的地方停下,支起小巧的直播三脚架,固定好手机。
屏幕亮起,直播间瞬间涌入熟悉的Id,弹幕开始滚动。
“薇姐早!打卡!”
“哇塞,今天又是美颜暴击!这风衣绝了!”
“主播今天打算走到哪里?这背景…还在衢州城里?”
“精致徒步名不虚传,这推车简直是移动的衣帽间吧!”
“好奇薇姐昨晚住哪?桥洞还是五星酒店?哈哈!”
林薇对着镜头绽开一个元气满满的笑容,声音清脆:
“大家早上好呀!我是林薇,你们的‘精致徒步’主播!没错,今天还在衢州,不过马上就要出发了。昨晚住的是青旅哦,体验了一下集体生活。”
她调整了一下镜头角度,让身后空旷的街道和远处朦胧的山影入镜,
“今天的目标是离开城区,沿着信安江的支流,往西边的廿八都古镇方向走。大概…四十公里左右吧?天气不错,适合赶路!”
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检查推车的绑带,确保一切稳妥。
金属小推车在她手中像个训练有素的伙伴,轱辘碾过人行道的地砖,发出稳定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与她脚上那双为了长途跋涉特意选择的、低调的深棕色方头粗跟短靴踏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为清晨街道上独特的背景音。
“好啦,新一天的旅程开始啦!跟着薇姐的脚步,一起去看路上的风景和故事吧!”
她对着镜头挥挥手,笑容明亮,然后利落地收起三脚架,将手机固定在推车把手上一个特制的支架上,屏幕依旧亮着,直播着不断前移的街景和她偶尔转过来的、带着笑意的侧脸。
她迎着初升的、带着暖意的朝阳,拖着她的“移动城堡”,汇入了城市苏醒的洪流,坚定地向着城西的方向走去。
离开衢州城区的水泥森林,道路逐渐收窄,两旁开始出现大片收割后留下整齐稻茬的田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干草的清新气息。
阳光慷慨地洒落,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林薇的推车轱辘从坚硬的地砖换成了柏油路,发出更沉闷的滚动声。
直播间的弹幕一直没停过,粉丝们隔着屏幕陪伴着。
“主播体力真好,这速度可以啊!”
“风景好起来了!这才是徒步的感觉!”
“薇姐,风衣脱了吧?看着都热了。”
“求口红色号!太温柔了!”
“后面有辆小货车好像跟着你很久了?”
林薇瞥了一眼弹幕,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果然,一辆沾满泥点的蓝色小货车,在她身后几十米处不紧不慢地跟着,保持着安全距离,似乎没有超车的意思。
她心里微微提了一下,但看到驾驶座似乎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又稍稍放松。
她对着镜头笑了笑,声音平稳:
“谢谢关心,可能人家也正好走这条路吧。没事,我走我的。”
又走了大约半小时,那辆小货车依旧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
林薇正准备找个宽点的地方停下来喝口水,顺便观察一下情况,小货车却突然加速,平稳地在她前方几米的路边停了下来。
副驾驶的车窗摇下。
一张被阳光晒得黝黑、带着淳朴笑容的中年女人的脸探了出来,嗓门洪亮:
“姑娘!一个人走路去哪啊?这么大的箱子,累不累?”
林薇停下脚步,推车稳稳立在身侧。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
女人大约五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夹克,短发有些凌乱,眼神却十分热情爽朗。
她看到林薇精致得体的装扮和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艳。
“大姐您好,”
林薇的声音温和有礼,
“我去廿八都方向,徒步旅行,不累的,习惯了。”
“徒步旅行?哎哟喂!这么漂亮的姑娘一个人走这么远!”
女人嗓门更大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关切,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多不安全!还拉着这么大个家伙什儿!”
她指了指林薇的推车,又看看她脚上那双虽然低调但一看就不便宜的靴子,
“上车!大姐捎你一段!正好我也去那边镇上拉饲料!”
女人的热情像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直白而朴实。
林薇心里那点微弱的戒备,在这坦荡的热情面前迅速消融了。
她看了一眼直播间,弹幕都在刷“大姐好人!”“上车吧薇姐!”“注意安全!”。
她不再犹豫,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
“那太谢谢大姐了!真是麻烦您了!”
“麻烦啥!顺路的事儿!快,箱子给我,放后面车斗里!”女人麻利地推开车门跳下来,动作利落得像个小伙子。她不由分说地就去帮林薇抬推车。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又惊讶地“嚯”了一声:“乖乖,你这箱子装的啥宝贝,这么沉?”
林薇赶紧搭手,两人合力将推车抬进了敞开的货车车斗。车斗里铺着一层干草,还散落着一些饲料袋子,空气里弥漫着谷物和尘土的气息。安顿好推车,林薇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林薇坐上车,再次真诚地道谢:“大姐,谢谢您!就在前面路口放我下来就行!”
“行嘞!坐稳!”
大姐爽朗地应着,一脚油门,小货车重新汇入乡道,扬起一阵轻尘。
林薇系好安全带,感受着货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的轻微颠簸。
车窗外,收割后的田野辽阔地铺展,远处是起伏的丘陵,点缀着常绿的松柏。
空气里混合着干草、泥土和一点点饲料的味道,是城市里闻不到的、属于大地的气息。
“姑娘,你这胆子可真够大的!一个人就敢这么走!”
大姐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再次打量林薇,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还穿得这么…讲究!你看你这脸,画得跟电影明星似的!不累啊?”
林薇笑了,带着点顽皮:
“习惯了,大姐。把自己收拾得精神点,走路也有劲儿嘛。而且…”
她指了指固定在挡风玻璃前的手机支架,屏幕上是不断滚动的弹幕,
“我还开着直播呢,给关心我的朋友们看看路上的风景。”
“哎哟!直播啊!”
大姐恍然大悟,嗓门更亮了,透着一股子新鲜劲儿,
“就是那个手机里,好多人能看见咱们?那你可真是…厉害!现在年轻人真会玩!”
她好奇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看到飞速滚过的文字,啧啧称奇。
“对了大姐,您怎么称呼?”
林薇自然地岔开话题。
“我姓赵,赵金花!金银的金,花朵的花!你叫我赵姐就行!”
赵金花报名字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一股子蓬勃的生命力。
“赵姐,”
林薇从善如流,声音温软,
“看您这车,是搞养殖的?”
“对头!家里养了几百头猪!”
赵金花说起这个,黝黑的脸上放出光来,那是属于事业的自豪,
“就在前面不远的村。我和我当家的,起早贪黑,忙活这个猪场快二十年喽!”
“真不容易。”
林薇由衷地说。她能想象那份辛劳。
“可不嘛!”
赵金花打开了话匣子,仿佛很久没人听她好好说说这些了,
“最开始那叫一个难!就两口子,啥也不懂,借了钱盖猪圈,买猪崽。结果头一年就赶上猪瘟,差点血本无归!那会儿真是,晚上愁得睡不着,看着猪圈里倒下的猪崽,眼泪都哭干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回忆的沉重,但很快又扬了起来,
“可咱庄稼人,认死理儿!跌倒了就得爬起来!到处求人问药,学技术,没日没夜地守。第二年缓过劲儿了,慢慢就有了经验。现在不敢说多好,但日子是越过越踏实了!儿子在城里读大学,学啥…兽医!说是以后回来帮我们,搞现代化养殖!”
她的笑容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你说,这日子是不是越过越有盼头?”
“是!特别有盼头!”
林薇用力点头,被赵金花话语里那股不屈不挠的韧劲和对生活的热爱深深感染。
这朴素的奋斗史,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所以啊姑娘,”
赵金花语重心长地看向林薇,
“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一个人在外头,可得多长个心眼儿!这世道,好人多,但也不能不提防!有啥难处,能找人帮一把就帮一把,别硬扛!你看我,当年要不是左邻右舍帮着凑了点钱周转,可能就真趴下起不来了!”
“嗯!我记住了,赵姐。”
林薇认真地应着,心里暖烘烘的。
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带着泥土味的关切和人生智慧,是她这趟旅程中收获的珍贵财富。
小货车在一条通往村落的岔路口稳稳停下。
赵金花帮林薇把沉重的推车抬下来。林薇再次郑重道谢,并拿出手机:
“赵姐,方便加个微信吗?您是我路上遇到的贵人,我想把今天直播的精彩片段发给您看看。”
“哎呀,啥贵人不贵人的!行行行!”
赵金花爽快地掏出自己那部屏幕有些磨损的老款智能手机,扫了林薇的二维码。
林薇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她在雪山脚下的自拍,笑容灿烂,背景壮阔。
赵金花看着,又忍不住赞了一句:“真俊!”
告别了热心肠的赵金花大姐,林薇重新踏上柏油路。
阳光已经升得老高,温度也上来了。
她脱下风衣,叠好放进推车顶部的网兜里,露出里面的米白色羊绒衫,更显清爽。
直播镜头重新对准了前方的路和她的侧影。
“家人们,遇到好人了!赵姐的故事太励志了,是不是?”
林薇对着镜头感叹,脸上还带着刚才交谈留下的温暖笑意,
“生活有时候很重,但总有人能扛起来,还扛得那么有劲儿!这就是路上的光啊。”
弹幕一片“泪目”、“大姐正能量”、“好人一生平安”。
她调整了一下推车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迈开脚步。
前方,道路在田野和丘陵间蜿蜒,通向未知,也通向下一份不期而遇的温暖。
当“廿八都古镇”那古朴的石牌坊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日头已经偏西。
午后的阳光给灰黑色的瓦顶、斑驳的鹅卵石街道和缓缓流淌的镇边小河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蜜色。
空气里飘荡着一种混合了木头陈香、苔藓湿气和隐约食物甜香的气息,那是时光沉淀下来的独特味道。
林薇的方头粗跟短靴踏在古镇入口处光滑的鹅卵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拖着金属小推车,轱辘碾过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浑圆的石头,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精心打理的几缕碎发粘在了颊边,但妆容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完整度,只是唇釉的颜色淡了些许,透出一种自然的红润。
羊绒衫的袖子被她卷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古镇入口处游人如织,各种口音的喧哗声、导游喇叭的解说声、特色小吃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
林薇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她过于精致的妆容、时尚得体的穿着(即便是在徒步后),以及那个充满现代工业感的金属推车,与周遭古意盎然的明清建筑群形成了戏剧性的反差。
惊艳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举着自拍杆的年轻女孩们停下脚步,小声议论着,眼神里满是羡慕和好奇;坐在街边竹椅上摇着蒲扇的老人眯起眼睛,浑浊的目光里带着审视和不解;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则兴奋地拿起笔,对着她的身影快速勾勒。
林薇早已习惯成为焦点,她微微扬起下巴,脸上带着一种既温和又疏离的平静,目光从容地掠过那些飞檐翘角、雕花木窗,仿佛在欣赏一场流动的活态历史展览。
直播间里更是炸开了锅:
“哇!这就是廿八都?好有味道!”
“薇姐终于到了!这古镇好原生态!”
“主播气场两米八!站在古街上像拍大片!”
“旁边大妈看呆了的表情截屏了哈哈!”
“求问薇姐晚上住哪?古镇里有特色民宿吗?”
“嗯,到廿八都了,”
林薇对着镜头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微哑,却更显真实,
“这里被称为‘方言王国’和‘百姓古镇’,历史上是浙闽赣三省交界的重要商埠,保留下来的明清古建筑有几十幢呢,风格融合了三省特色。看那些马头墙,还有门楣上的砖雕,多精美……”
她边走边简要介绍着,像一个专业的导览,镜头随着她的移动,扫过两旁林立的古旧店铺——售卖竹编工艺的、现场打制木器发出咚咚声响的、飘着浓郁酱香气的酱油坊,还有热气腾腾的铜锣糕铺子。
浓郁的甜香钻入鼻腔,带着艾草和糯米的独特气息。
林薇循着香味,在一个支着大蒸笼的铺子前停下。
蒸笼揭开,白茫茫的热气腾起,露出里面墨绿色、点缀着红枣的铜锣糕,油亮诱人。
系着蓝印花布围裙的阿婆笑容慈祥。
“姑娘,来一块?刚出锅的,热乎着呢!我们廿八都的铜锣糕可有名了,用艾草汁和的糯米粉,里头裹着豆沙、芝麻、白糖,香得很!”
阿婆热情地招呼。
“好呀,麻烦阿婆给我一块。”
林薇笑着扫码付款。
热乎乎的铜锣糕用油纸包着递到她手里,沉甸甸的,烫得她指尖微红。
她小心地咬了一口,软糯香甜在口中化开,艾草的清香中和了豆沙的甜腻,恰到好处。
她满足地眯起眼,对着镜头展示:
“唔…好吃!软糯香甜,有艾草的清香!是小时候外婆做的青团的味道,但又更扎实些。直播间的吃货们,有机会来一定要试试!”
弹幕又是一片“深夜放毒”、“馋哭了”、“已截图标记必吃”。
解决完温饱问题,林薇开始在古镇纵横交错的小巷里寻找今晚的落脚点。
她拒绝了河边那些挂着红灯笼、明显针对游客的所谓“精品民宿”,而是循着一种直觉,拐进了一条更窄、更幽静的小巷。
巷子深处,游客的喧闹被过滤掉了大半,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风吹过木窗棂的吱呀声。
阳光在这里被切割成狭长的光带,落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
终于,在巷子快走到尽头的地方,一扇不起眼的、褪了色的木门吸引了她的注意。
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同样饱经风霜的木牌,上面用端正的楷体刻着两个字:“安寓”。
就是这里了。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林薇。
她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铜环撞击木头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等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袖口挽着,露出里面灰色的毛衣。
他身材瘦削,背微微佝偻,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却温和沉静,带着一种匠人特有的专注气质。
看到门外站着的林薇和她那光鲜亮丽的推车,大叔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但很快被礼貌的询问取代:
“姑娘,你找谁?”
“您好,”
林薇露出最温和得体的笑容,声音清亮,
“请问这里是客栈吗?我看到外面写着‘安寓’。”
大叔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侧身让开:
“是…是。不过,条件很简陋,怕是…”
他打量着林薇,意思很明显——怕是你这样的姑娘看不上。
“没关系!干净安全就好!我是徒步的,走到这里想找个地方歇脚。”
林薇连忙解释,语气真诚。
大叔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那…进来吧。”
他帮忙把沉重的推车抬过门槛。
小院不大,青石板铺地,打扫得异常干净。角落里种着一株老桂花树,叶子深绿,花期已过,但仍散发着淡淡的余香。
树下放着一张小方桌和两把竹椅。
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小小的堂屋,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靠墙摆放着一张老旧的木工作台,台面上摆满了各种林薇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工具——细小的螺丝刀、镊子、放大镜、酒精灯、还有几个打开盖子的旧钟表,齿轮和发条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着金属的冷光。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旧金属的味道。
这不像客栈,更像一个手工作坊。
林薇心里了然。
“地方小,就这两间屋,”
大叔指了指堂屋旁边关着门的两个小房间,
“平时就我一个人住。这间空着,你若不嫌弃,就住这里吧。”
他推开其中一间的门。
房间确实很小,只放得下一张铺着干净蓝印花布床单的单人床,一张小桌,一把椅子。
陈设简单到近乎清贫,但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窗外就是那株老桂花树。
“很好!很干净!谢谢您!”
林薇真心实意地说,这古朴和宁静正是她此刻需要的。她迅速付了很合理的房费。
安顿好推车,林薇感觉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疲惫感这才清晰地涌上来。
她走出房间,看到大叔已经坐回了堂屋的工作台前,戴上了一副用胶布缠着腿的老花镜,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台灯的光,摆弄着手里的一个物件。
林薇放轻脚步走过去,没有打扰,只是站在门边安静地看着。
大叔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老旧的银色怀表。
表壳已经失去了光泽,布满细密的划痕,边缘甚至有些轻微的变形。
他用一把极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齿轮,放在放大镜支架下观察,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台灯暖黄的光线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手上,也落在那枚承载着时光重量的怀表上。
他似乎遇到了难题,放下镊子,拿起一把更细小的螺丝刀,极其轻柔地拨弄着怀表机芯深处某个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部件。
动作之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林薇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时间修复者的耐心与虔诚。
过了好一会儿,大叔似乎完成了某个关键的调试步骤,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满足的笑意。
他没有立刻合上表盖,而是用拇指指腹,极其温柔地、一遍、两遍、三遍,反复摩挲着怀表那磨损得有些模糊的表盖边缘。
那动作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眷恋。
然后,他用指尖小心地拨开表盖。
就在那一瞬间,林薇的目光捕捉到了表盖内侧,靠近转轴的地方,刻着一个字。
字很小,笔画纤细,但依旧清晰可辨——
一个篆体的“安”字。
大叔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个小小的“安”字上,眼神变得悠远而温柔。
他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林薇,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拿起桌上的一块鹿皮,轻轻地擦拭着表盖内侧,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快了,”
他忽然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像是在对怀表说话,又像是在对那个“安”字倾诉,
“就快好了…别急。她总说,表针走得准,日子才踏实…快了…”
林薇静静地站在门边的光影里,呼吸都放轻了。
她看着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温柔地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安”字,看着他专注凝视怀表时眼中流露出的、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深情与怀念。
那枚旧怀表在他手中,不再仅仅是一件需要修理的器物,它是凝固的时光,是情感的密码,是连接生者与逝者的一座无声桥梁。
那句“表针走得准,日子才踏实”的低语,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林薇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无声地退回了自己的小房间,轻轻掩上门。
她靠在门后,夕阳最后的光线透过糊着绵纸的旧式木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斑。空气里飘浮着细微的尘埃。
疲惫感依旧存在,但心却被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温暖所充满。
她拿出手机,点开朋友圈。
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最终没有选择任何一张今日沿途的风光大片,也没有拍下这间古朴的小院。
她只是简单地输入了一段文字,配图是窗棂上那一格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摇曳的桂花树影:
“抵达廿八都。遇见时光深处的温柔。今日份的‘光’——走得准的,不只是表针。晚安。”
点击发送。
她放下手机,走到小小的木格窗前。窗外,那株老桂花树在暮色中静立。
堂屋里,台灯的光晕依旧亮着,隐约传来极其细微的、金属工具触碰的清脆声响,像一首低回的、关于时光与思念的安眠曲,轻轻流淌在古镇静谧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