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袁春望，这宫里的人都当我是辛者库的贱奴，却没人知道我这一身腌臜背后的苦楚。打记事起，善意于我便是稀罕物，八岁那年，一个自称是我八叔的人找到我，说能帮我寻回失散的父亲。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跟着他，没承想等来的不是亲人团聚，而是冰冷的刀子——他把我弄进宫，净了身，断了我所有念想。
许是上天没把路堵死，我长了副眉清目秀的模样，身材也比同龄太监修长些。可这副皮囊没给我带来好运，反倒让我成了某些人眼里的“猎物”。宫里的公公宫女们，总有人借着“关照”的由头对我大方殷勤，递来的点心、送来的衣物，都裹着不怀好意的算计——他们想要我成为他们的禁脔，供其取乐。
我偏不认命。那些肮脏的要求，我一次都没妥协过，宁肯被打骂，也不愿弯下腰做任人摆布的玩物。也正因这份“不识抬举”，我才被彻底厌弃，扔进了辛者库这个活地狱。在这里，我日日与粪桶、苦役为伴，饿得眼冒金星是常事，可我心里清楚，比起那些人的觊觎，这点苦，至少能保住我最后的尊严。
直到那天，我瘫靠在粪桶边，看着魏璎珞与傅恒的闹剧出神，一个穿褐色宫装的嬷嬷提着篮子走来。她递来糕点时，我第一反应是警惕——这宫里从没有白来的恩惠。可她眼里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善意，那份温暖，是我入宫以来从未感受过的。
后来我才从魏璎珞口中得知，她是长春宫的大宫女尔晴。我原以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是命运的补偿，拼了命地逃离辛者库，盼着能再见到她，哪怕只是说声谢谢。可她的目光掠过我，像掠过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我这才明白，对她而言，那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善举；可对我来说，那是寒夜里唯一的光。我开始习惯在阴影里注视她，看着她从宫女变成富察府的少奶奶，看着她的日子愈发光鲜，而我，始终是那个在尘埃里仰望的人。
在这宫里，我向来记恩。娴贵妃曾施恩于我，我便死心塌地为她奔走，这份报答，是我在泥沼里唯一的体面。魏璎珞也曾对我好，那年辛者库的太监又来纠缠，是她站出来帮我反抗，把我从屈辱里拉了出来。我以为终于寻到了亲人，与她结拜为兄妹，发誓要对她一辈子好。可我错了，错得离谱——她转头就背叛了这份情谊，成了皇上最宠爱的令妃。我常常盯着宫墙上的琉璃瓦发呆，若不是当年被“阿其那”骗进宫净身，凭我的心智，未必不能在这朝堂上争下一席之地，又何须仰人鼻息？她对着我的仇人摇尾邀宠，我攥着拳头劝她，那些藏在心底的苦楚与冤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我恨她，恨她的背叛，更恨她把我们的兄妹情分踩在脚下。
魏璎珞授我以渔，教我在绝境里反抗；可西塔腊尔晴，她只授我以鱼，却让我记了一辈子。起初我感激她那份善意，后来才明白，她不过是把我当成路边的小猫小狗，一时兴起逗弄罢了。可既然逗弄了，为什么不一直逗弄下去？我甚至想过，若是她肯，我不介意做一只温顺的小猫小狗，只要能离那份温暖近一点。没吃过糖的孩子，第一次尝到世上最好的奶糖，却再也吃不到，这本身就是最残忍的事。我给过她无数次机会，魏璎珞去圆明园待了几年，给了你几年时光，从圆明园回来，站在了更靠近你的位置，可是你还是看不见我。
我不是不懂她的难处。从知道她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起，我就猜到她在家族与皇权的夹缝里活得不易，我看见的温和从容，或许都不是真正的她。可那又怎么样？这宫里谁不凄惨？我比她更惨，我被人骗进宫，受尽屈辱，在辛者库挣扎求生，连做人的资格都差点被剥夺。我放过她，谁又能放过我？若不是她当年滥发好心，用一包糕点逗弄我，我也不会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念想，不会在希望与失望里反复煎熬。这份恨，是她欠我的。
紫禁城的墙比筛子还漏，半点风吹草动都能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能在这红墙内活成人上人的，没一个是傻子，全是精于算计的人精。我跟在继后身边这些年，早把这点看得通透。
纯贵妃近来的举动越发反常。她素来与令妃魏璎珞不对付，自打孝贤皇后去后，更是借着由头把明玉调到自己身边拿捏，转头却在圆明园爆出用银针伤明玉的事，转头又把矛头直指魏璎珞。这就奇了——她与孝贤皇后是手帕交，尔晴和明玉又都是孝贤皇后的大宫女，怎么反倒闹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这份仇怨，绝非简单的后宫争宠那般浅显。
倒是我如今的主子，从前的娴贵妃，如今的继后，活得比谁都清醒。没生下皇子便能稳坐后位，家世不算顶尖，家里甚至还有罪臣，若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和筹谋，根本撑不到现在。她就像御座旁的定海神针，哪怕后宫风浪再大，也始终稳坐钓鱼台，这份定力，我打心底里佩服。
宫宴当晚，傅恒一家携尔晴入宫赴宴。我站在继后身后，远远看着尔晴——她穿着一身石青色绣暗纹的旗装，鬓边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言笑晏晏地与各位命妇寒暄，眼角眉梢都透着高门贵妇的体面。她偶尔会将目光投向皇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敬，除此之外，心思全在傅恒和席间的应酬上。听闻她还给傅恒纳了妾室，把富察府的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个当年在辛者库外给我递糕点的姑娘，早已被这深宫高门打磨得没了踪影。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处有意思的光景。继后的目光淡淡扫过纯贵妃时，我恰好瞥见纯贵妃的眼神——她压根没怎么关注皇上和令妃，一整晚，视线落在尔晴身上的时间最长，那眼神里的怨恨，像淬了毒的针，几乎要扎穿尔晴的衣裳。
这得是多大的仇？我摸着袖中的玉佩暗忖。纯贵妃这架势，怕是迟早要对尔晴动手。可尔晴如今满心都是丈夫和孩子，早已不是当年长春宫那个有棱有角的宫女，她扛得住纯贵妃的雷霆一击吗？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海里冒了出来，带着几分恶作剧般的快意。
我想起先前宫里流传过的谣言——说福康安是皇上的私生子。这谣言当年被压下去了，可若在民间重新掀起风浪，后果不堪设想。尔晴早已不是我记忆里那个会对辛者库小太监心软的姑娘，或许，她该停留在最美的时刻，而不是在这深宫算计里慢慢腐朽。
宴席散后，我找了几个机灵的宫女，特意让她们在纯贵妃请安必经的回廊等候。待纯贵妃的仪仗走近，一个宫女便故作小声地说：“你瞧福康安，刚被皇上收为义子，那眉眼，跟皇上真是像得很。”另一个立刻接话：“可不是嘛，先前宫里就有谣言说他是皇上的私生子，后来虽被澄清了，现在瞧着还是让人多想。”
不出所料，没过半日，“福康安是皇上私生子”的谣言便又在宫里疯传开来。我找准时机，匆匆去给继后回话：“娘娘，宫里的谣言又起来了，关于福康安和皇上的，咱们要不要出面制止？”
继后抬眼看向我，眸子里闪过一丝赞许，那是“孺子可教也”的神色，她微微颔首：“你接着说。”
“奴才以为，这谣言若是现在不压，万一传到民间，有损皇家颜面，后果不堪设想。”我故意顿了顿，观察着继后的神色。
继后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上的玉镯。我见状，悄悄用眼神示意了一旁与我对食的大宫女珍儿。珍儿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道：“娘娘，咱们不能坐视不管！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重创纯贵妃——这谣言多半是她散播的。而且富察家近来频频向令妃示好，若是等令妃再生下皇子，娘娘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此番正好断了令妃的助力！”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继后的顾虑。她放下玉镯，语气果决：“袁春望，你去多找些可靠的人，把这谣言往宫外散播，做得隐蔽些，别让人抓到把柄。”
“遵旨！”我躬身应下，退出殿外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