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乾元殿侧殿的灯光比平时更暗了些，只有书桌旁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在萧玄苍白疲惫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空气中安神香的味道愈发浓重，却依然压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躁动与阴郁。
沈沐随着高德胜悄无声息地步入殿内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萧玄并未像上次那样站立或正坐，而是有些懒散地倚在软榻上，手中无意识地捏着一枚龙纹玉佩，指尖用力到泛白。
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在昏暗光线下更明显了，整个人像一张拉得满满的弓，却不知道要把箭射向哪里。
高德胜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殿门。
“你来了。”
萧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太容易察觉的沙哑，他抬眼看向沈沐，眼神深处是压抑着的烦躁，“高德胜说，你有新办法？”
“是的，陛下。”
沈沐行完礼，没有靠近，保持着一个让双方都舒服的距离，“这个方法叫引导想象，或许能帮陛下放松精神，引导入睡。”
“想象？”
萧玄嗤笑一声，带着帝王的傲慢和怀疑，“朕每天面对的都是江山社稷，数不清的奏章，全是现实，有什么好想象的？”
“正因为现实太纷扰，心神才需要一个能暂时休息的地方。”
沈沐不急不慢地解释，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这不是逃避，而是给疲惫的心神找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等休息好了，才能更有力气应对现实。请陛下暂时放下疑虑，相信我一次。”
萧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锋利得像刀，好像要把沈沐的脑袋剖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最后，也许是连日失眠的折磨让他妥协了，他不耐烦地闭上眼，往后靠了靠：“说吧，朕该怎么。”
“请陛下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放松身体……”沈沐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柔和，带着明确的引导，“轻轻闭上眼睛，把注意力从外面收回来，只听我的声音……”
他观察着萧玄，看到他虽然还是皱着眉头，但紧绷的肩膀和脖子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放松。
“现在，请跟着我说的话，在脑子里想象一幅画面……您正站在一片安静的湖边，这时候是黄昏，夕阳的余光暖暖的但不刺眼，把湖面染成了一片金色……”
沈沐描述得特别详细，调动了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多种感官，想要全方位地构建一个安全、舒适的心理画面。
“……您感觉到脚下的青草又软又结实，夕阳的暖意包裹着全身，赶走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惫……远处的天边有回巢的鸟儿，它们的叫声悠远又安宁……在这里，没有争斗，没有奏章，没有需要您立刻决定的国事，只有您，和这片天地间的宁静……”
萧玄的呼吸渐渐变得深长平稳，捏着玉佩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随意地搭在身边。
他紧皱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脸上那种惯有的严厉和阴沉，在昏暗的光线下竟然奇异地柔和了一些。
沈沐继续用语言描绘着那片心灵的安宁之地，声音如同安静的夜曲。他能看到萧玄胸口的起伏变得越来越规律，这是进入放松状态的标志。
然而，就在他以为这次引导快要成功，准备用更轻柔的声音引导对方入睡时，意外突然发生了！
萧玄原本平静的脸突然扭曲了一下，搭在身旁的手猛地握紧！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像被困住的野兽般的低吼：
“不……别过来……滚开！”
沈沐心里一惊，立刻停止了引导。这是创伤记忆被触发的典型表现！那片看似安静的湖边，可能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潜意识里某个危险的记忆节点，比如小时候落水？！
不能强行叫醒，那可能会引起更激烈的反应。
沈沐立刻做出决定，声音依旧平稳，但带上了一种坚定的力量，试图把他的意识拉回现实：
“陛下，您很安全。您现在在乾元殿，在我身边。我是沈沐。请感受您身下的软榻，感受殿内灯火的温度……那些只是过去的影子，它们伤害不了现在的您……”
他反复强调着“安全”、“现在”、“现实”，运用了接地技术，帮助对方重新连接眼前的环境，与创伤记忆分开。
“……跟着我的呼吸，慢慢吸气……感受气息沉到肚子里……再缓缓吐出来……对，就是这样……”
在沈沐沉稳的引导和反复安抚下，萧玄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静下来，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急促的呼吸也重新变得规律。
他并没有完全醒来，好像又陷入了一种不那么安稳，但也不再被噩梦直接纠缠的浅睡状态，只是眉头还是微微皱着，仿佛潜意识里仍在和什么对抗。
沈沐静静地看着他，没有马上离开。直到确认萧玄的呼吸和脉搏都趋于平稳，他才慢慢后退几步，悄无声息地坐在旁边的锦墩上，守着这位在睡梦里和心魔搏斗的帝王。
殿内恢复了安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萧玄渐渐均匀的呼吸声。
沈沐的心里却不平静。
这次尝试，成功了一半，也失败了一半。
他证明了引导想象确实能帮助放松，但也亲眼看到了萧玄内心创伤的深刻与敏感，就像布满裂缝的冰面，一不小心就会碎裂。
治好这位暴君的路，比想象中还要艰难和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隐约的打更声。
萧玄的眼睫毛动了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双刚醒来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冰冷锋利，也没有了刚才做噩梦时的恐惧，只有短暂的迷茫和……一种很久没有过的、深度休息后的舒缓。
他的目光落在守在旁边的沈沐身上，愣了一下，随即，之前的冷漠和防备迅速回来了，但眼神深处，有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什么时辰了？”
他坐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但少了几分暴戾。
“回陛下，刚过子时。”沈沐起身回答。
萧玄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还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沈沐，你怕死吗？”
沈沐抬眼，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坦率回答：“草民怕死得没有价值。”
萧玄盯着他，好久，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很好。”他挥了挥手，“退下吧。”
沈沐弯腰退了出去。在他转身离开大殿的瞬间，好像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
沈沐知道，从今晚起，他在萧玄心里的分量已经不一样了。
那短暂的、放下防备的浅睡，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帝王冰块般的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