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自缢的丧钟,如同浸透了冰水的棉布,沉重而阴冷地笼罩在神都上空,久久不散。本已因春闱临近和“秦赢是刀”议题而暗流涌动的朝野,此刻更添一层刺骨的寒意与压抑的恐慌。
皇家内部的血腥裂变,远比任何外敌或政敌的攻击,都更能动摇人心,尤其当它发生在距离最高权力咫尺之遥的地方。
皇宫之内,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
宫女太监们行走时都踮着脚尖,呼吸放得极轻,连眼神都不敢轻易交流,生怕一丝多余的声音或表情,会招来莫测的灾祸。
相王府的悲剧,像一块巨大的、无形的阴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王妃窦氏被打入冷宫那凄厉而不甘的哭喊似乎还在某些角落隐约回响,而相王李旦无声无息的死亡,则带来了一种更深的、令人骨髓发冷的寂静。
距离春闱开考,仅剩半月。
这本该是朝廷彰显文治、选拔贤才、凝聚士心的关键时刻,如今却被皇室内部的血色阴影所覆盖。许多官员心中惴惴不安,既担心这场风波会影响春闱的公正与顺利,更恐惧女帝在接连遭受“挑衅”与“背叛”后,会将更酷烈的怒火发泄到朝堂之上。
万象神宫,御书房。
这里的气氛比之外间,少了些恐慌,多了几分沉重如铁的思虑。鎏金蟠龙柱下的香炉里,燃烧着安神的苏合香,却难以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疲惫与隐隐的……挫败感。
武则天独自坐在御案之后,未戴冠冕,只简单绾了个髻,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常服,更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她的面前摊开着几份关于春闱最后筹备的奏报,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上面,而是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李旦自缢的消息传来已过去两日,她表面上一如既往地处理着政务,下达着指令,仿佛那场悲剧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名为“母子亲情”的弦,即便早已被权力和猜忌绷紧至近乎断裂,在听到那声“自缢”时,仍旧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而隐晦的刺痛。
她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连日来的愤怒、猜忌、决断,以及那深藏不露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
她赢了,用最冷酷的方式维护了权威,震慑了所有潜在的挑战者。但不知为何,心中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空虚,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悔意?
不,不能后悔。帝王之路,本就是孤绝之路。温情与犹豫,只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就在她强行压下心中纷乱思绪时,上官婉儿悄然入内,低声禀报:“陛下,狄仁杰狄大人求见,说有要事启奏。”
武则天缓缓睁开眼,眼中重新恢复了帝王的清明与锐利,虽然深处依旧残留着血丝。
“宣。”
狄仁杰很快走了进来。这位老臣的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步履甚至有些蹒跚,显然这几日的风波也让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来到御阶下,深深躬身行礼。
“狄卿平身。何事如此急切?”
武则天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狄仁杰直起身,却没有立刻奏事,而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忧色,坦然地望向御座上的女帝。这是极少见的直视,显示出他此次觐见的不同寻常。
“陛下,”
狄仁杰开口,声音苍老却清晰,“臣今日冒死进言,非为春闱琐事,亦非为江南边防。只为……近日宫中接连变故。”
武则天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没有打断他。
狄仁杰继续道:
“临淄王宫门失言,相王夫妇被禁足,王妃窦氏被打入冷宫,乃至……相王殿下……自缢。这一系列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巧合,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几乎不给任何人反应和转圜的余地。”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臣反复思量,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临淄王殿下年幼,纵然聪慧,但‘我家朝廷’、‘外人’这等敏感言辞,出自其口,本就引人深思。
而随后关于‘窦氏教唆’的流言迅速蔓延,且言之凿凿,直指要害,更是推波助澜,将事态瞬间激化至无可挽回之地。”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武则天:
“陛下明鉴,臣并非为窦氏或相王开脱。
然,如此精准的挑拨,如此迅猛的发酵,绝非寻常宫闱口舌或偶然查案所能解释。
臣恐……是有人暗中布局,故意散播消息,精心引导,其目的,就是要离间陛下与相王一家,撕裂皇家亲情,制造无法弥补的裂痕与……悲剧!”
武则天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搁在御案上的手,指尖却微微蜷缩了起来。
狄仁杰的话,像是一把冷静的凿子,一点点凿开了她被愤怒和猜忌暂时蒙蔽的理智。
是啊,太快了,太巧了。
从隆基失言,到流言四起,到自己雷霆处置,再到李旦绝望自尽……整个过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精准推动,几乎没有停顿。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
只是当时被接连的“挑衅”和汹涌的情绪所裹挟,又被“维护权威”的紧迫感所驱使,未能深入细想。
如今惨剧已成,狄仁杰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让她不得不直面那个可能——自己,很可能在盛怒之下,被人当了刀,成了别人算计皇家、打击她统治稳定性的工具!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之前的怒火更加刺骨,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感到一种被愚弄、被算计的强烈屈辱与愤怒,但这一次,愤怒的对象,从儿子儿媳,转向了那隐藏在更深处、更恶毒的阴影!
“狄卿之意,是有人……在利用朕?”
武则天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臣不敢妄断,但种种迹象,不得不令人作此想。”
狄仁杰深深一揖,
“此人或此股势力,对宫廷人事、对陛下心思把握极准,出手狠辣果决,且不惜以皇家血脉的惨剧为代价。
其目的,绝非仅仅针对相王一家,更深层的,恐怕是要借此打击陛下圣名,动摇陛下统治之根基。
皇家不宁,则天下不安;陛下与宗室离心,则朝野必生动荡。此乃釜底抽薪之毒计也!”
武则天沉默了。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香炉青烟笔直上升。狄仁杰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她在痛失儿子(尽管情感复杂)的打击和连日疲惫后,终于开始以一种相对清醒和冷酷的视角,重新审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是的,她被利用了。
她的权威,她的猜忌,她的铁腕,都成了别人手中最锋利的武器,反过来伤害了她自己,伤害了她的血脉,也伤害了她武周江山的稳定。
想明白这一点,那股冰冷的屈辱感更甚,但也让她的头脑变得更加清醒和锐利。帝王之心,本就多疑善断,一旦跳出情绪陷阱,立刻便能洞察更深层的利害。
然而,明白归明白,残局已然铸成。
李旦死了,窦氏被打入冷宫,生死难料,李隆基幼小的心灵遭受重创,皇室内部裂痕血淋淋地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想要挽回,想要弥合,谈何容易?
武则天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狄仁杰,望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良久不语。
狄仁杰知道女帝正在艰难地消化和权衡,他静静等待着。
终于,武则天转过身,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冷冽与决断,只是眉眼间的疲惫更深,眼神也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狄卿所言,朕已明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此事,朕确有失察,为人所乘。然,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她顿了顿,继续道:
“隆基那孩子……不能再留在相王府了。那里已成是非之地,人心惶惶,且他父母一死一囚,无人照管,更易被奸人继续利用。”
她的语气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属于祖母的、尽管依旧克制却真实的考量:
“传朕旨意,即日起,将临淄王李隆基,接入宫中,由朕……亲自看顾。暂居……就安排在朕寝宫附近的偏殿,拨派可靠稳重之人伺候。
对外,便说是朕怜其年幼失怙,接入宫中教养。”
这是她能想到的,目前唯一能稍稍弥补、也是保护这个无辜孙儿不再被当作棋子的办法。
接到身边,固然仍有风险,但至少在她的眼皮底下,可以隔绝大部分外界的恶意与算计。
或许,也能稍稍缓和那孩子心中可能已经种下的恐惧与怨恨?她不知道,但这是她必须做的尝试。
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慰藉,躬身道:“陛下圣明。此举既可保全临淄王殿下,免受进一步伤害,亦可向天下显示陛下慈爱之心,稍缓近日紧张之气。”
武则天微微颔首,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变得冰冷:“至于武家……”
提到武家,她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武懿宗的蠢行是这场风波的导火索之一,而武家内部,仗着她的势而骄横跋扈、不知收敛者,恐怕远不止武懿宗一人!
这次被人利用,固然有暗中黑手推波助澜,但武家自身的不检点,也给了别人攻击的口实!
“传朕口谕给武家各房主事之人,”
武则天一字一句道,
“让他们都给朕安分守己,闭门思过!
好好想想,他们今日的富贵荣华,究竟从何而来!
若再有敢仗势欺人、言行无状、给朕、给武家招惹是非者,武懿宗便是前车之鉴!朕能给他们一切,也能收回一切!
让他们管好自己,管好族人,若再有不法之事传到朕的耳朵里,休怪朕……不顾亲情!”
这番话,是比处罚武懿宗更加严厉的集体敲打。
她要让武家上下都明白,他们不是特权阶层,而是依附于她皇权的存在,必须谨言慎行,否则只会成为她的负累和敌人攻击的靶子。
“臣遵旨。”狄仁杰应道。他知道,经过这次惨痛教训,女帝对内外、对亲情与权力的界限,将会把握得更加冷酷而清晰。
武则天重新坐回御案后,目光落在那些春闱奏报上,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深沉。皇家的风波或许暂时告一段落,但春闱这场大戏,以及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依然需要她全力应对。
她不能倒下,更不能被击垮。越是如此,越要展现出绝对的掌控力。
“春闱之事,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她最后对狄仁杰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倒要看看,这场风雨,最终会冲刷出怎样的泥沙,又会留下怎样的……真金。”
狄仁杰深深一揖,领命退下。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武则天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身影被窗外渐暗的天光拉得很长,显得愈发孤峭而坚定。
她抚平了衣袖上不存在的褶皱,仿佛也将心中那丝残存的柔软与波澜,一同抚平,深深埋入了帝王坚冰般的心湖最底层。
残局难收,但棋局未终。铁腕犹寒,却已更加警惕。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也更加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