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山关的城门在绞盘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时,牛继宗就站在门洞的阴影里。
火把的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夯土路面上,随着火焰摇曳,如同某种不安的征兆。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满尘土的铁甲,没戴头盔,花白的头发被夜风吹得凌乱,脸上每一条被风沙与岁月刻出的皱纹,在明暗交错中都显得沟壑纵横。
先映入眼帘的是王子腾。几个时辰前还紫袍玉带、矜贵不可一世的兵部尚书兼京兆节度使,此刻甲胄破裂,血迹斑斑,被两名亲兵左右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他垂着头,胡须上沾满尘土与血污,脸色灰败如纸。
牛继宗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没有嘲讽,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他只是朝身后摆了摆手,声音干涩:“扶王大人去医帐,好生诊治。”
两名军士上前接过王子腾。王子腾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没发出声音,任由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城门内的阴影中。
然后,牛继宗的目光才投向后面那个人。
火光跃动,映出那个挺拔却明显未完全长成的身形——玄色鱼鳞细甲在火把下泛着暗沉的光泽,头戴凤翅盔,盔檐下那张脸……
牛继宗嘴角一点点咧开,最后化作一声低沉的、从胸膛里滚出来的笑。
“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城门洞里回荡,震得墙砖缝隙里的灰尘簌簌落下。牛继宗大步上前,铁靴踏地铿然有声。他走到少年将军面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却只是悬在半空顿了顿,最后重重落在对方肩上——力道控制着,没让少年身形晃动。
“罗家小子!”牛继宗的声音粗粝如砂石,“几年不见,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还只有马鞍高,追着你爹要糖葫芦吃!”
罗沆抬手摘下头盔。火光下,那张犹带稚气的脸完全显露——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嘴唇紧抿,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但耳根泛起的微红还是泄露了少年人的局促。
他后退半步,抱拳躬身,动作标准得一丝不苟:“末将罗沆,参见牛公。家父常念及牛公戍边辛劳,嘱末将若有机会,定要代他向牛公问安。”
牛继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激赏。他收回手,也端正了神色,抱拳还礼:“罗将军少年英雄,千里驰援,解我定山关之危,老夫代关城上下,谢过了。”
两人对视片刻。一个戍边八年、饱经风霜的老将;一个年方十六、却已统兵上万、立下奇功的少年将军。火光在两人眼中跳跃。
“伤势如何?”牛继宗的目光落在罗沆甲胄上一道新鲜的刀痕上。
“皮肉小伤,不得事。”罗沆答得简短。
牛继宗点点头,不再多问,侧身让路:“罗将军请。关内已备好营房,将士们可先安顿歇息。”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些许,“你父亲……身子骨还硬朗?”
“家父安好,谢牛公挂怀。”罗沆一边随牛继宗入关,一边答道,“只是去岁冬里犯了旧伤,阴雨天时膝疼得厉害。家母常念叨,说当年牛公送的那副虎骨膏药极有效用,可惜用完了再也配不齐。”
牛继宗脚步微顿,眼中掠过一丝追忆:“虎骨膏……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摇摇头,甩开思绪,“回头我让军医看看,关里或许还有些存货。”
两人并肩走在关城内。身后,淮南军的兵马正有序入关,马蹄裹布,甲叶轻碰,低低的号令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肃穆。关城守军列于道旁,目光掠过那个与总兵大人并肩而行、身量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主帅,个个面露惊异,窃窃私语。
帅府正厅,烛火高烧。牛继宗屏退左右,只留罗沆一人。他亲自斟了碗热茶推到少年面前:“关城简陋,只有粗茶,罗将军将就用些。”
罗沆双手接过:“牛公客气。”他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汤入喉,驱散了夜风的寒意。
“说吧。”牛继宗在他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密旨是何时接到的?两万骑兵,绕道河套,穿胡人地界,破敌数万老夫听着,像听传奇话本。”
罗沆放下茶碗,坐姿端正:“回牛公,七月廿三接到密旨。陛下令末将率淮南精骑两万,西出潼关,取道河套,直插蛮胡联军侧后。”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河套胡人各部并非铁板一块。末将出发前,陛下已密遣使节联络其中三部,许以互市、盐铁之利。我军过境时,三部佯装不知,还提供了向导。”
“分化之策。”牛继宗眼中精光一闪,“陛下圣明。”
“正是。”罗沆颔首,“胡人与北蛮结盟,本是为利。许以重利,自然有人动摇。”他继续道,“我军昼伏夜出,七日疾行八百里,三日前抵西线。蛮胡联军大营设于野狐岭,倚仗地势,守备松懈。末将趁夜分兵三路——一路正面佯攻,两路绕后焚粮。胡人三部果然未全力抵抗,甚至暗中让路。蛮军大乱,溃退三十里。”
他说得简洁,但牛继宗能想象那是何等凶险的千里奔袭。稍有差池,便是全军覆没。而眼前这少年,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日常操练。
“既已大胜,为何不乘势西进,反而东来定山关?”牛继宗追问。
罗沆抬眼,目光清亮:“俘虏供称,北蛮大单于已率主力东移,欲强攻定山关。末将思忖,西线之敌已溃,短期难成气候。而定山关乎北境安危,若能在此与牛公内外夹击,重创蛮军主力,其战略意义,远胜追剿残敌。”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只是末将未料到……会撞见王节度使遇险。”
提到王子腾,牛继宗脸上的线条僵硬了一瞬。他往后靠去,手指轻叩桌面,半晌才道:“王大人……求功心切了。”话止于此,不再多言。
罗沆亦沉默。
厅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噼啪。
“牛公,”罗沆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定山关……现有多少人马?”
牛继宗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关外沉沉的夜色。许久,才缓缓转身,目光灼灼,“罗将军,你带来两万生力军,关内原有守军一万三千,伤病愈者尚有两千。合计三万五千人。蛮子号称四十万,实则战兵不过二十万,余皆奴兵、辅兵。”
他走回案前,手指重重点在舆图上:“蛮军连营十五里,看似势大,实则兵力分散。粮道绵长,补给艰难。更兼胡人新败,军心浮动。”他看向罗沆,眼中闪过狼一般的狠厉,“他们想围死我们?好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围死谁。”
罗沆的眼睛亮了。
就在这时,外头亲兵禀报:“总兵!王大人包扎完毕,恳请一见……”
牛继宗脸上所有表情瞬间敛去,淡淡道:“告诉他,好生养伤。军务之事,伤愈再议。”他看向罗沆,语气缓和,“罗将军也先去歇息。住处已安排妥当,就在帅府东厢。有何需要,尽管开口。”
罗沆起身,郑重抱拳:“谢牛公。”
“分内之事。”牛继宗摆摆手,“去吧。少年人,莫要熬坏了身子。”
罗沆退了出去。厅内又只剩牛继宗一人。他重新走到窗边,望着关外蛮营连绵的灯火,久久不动。
许久,他低低叹了一句:“罗艺啊罗艺……你这儿子,了不得。”
烛火将他孤寂的影子投在墙上,巍峨,却沉重。
京城,乾清宫。
夏末的午后,蝉声嘶鸣得令人心浮气躁。殿内四角冰鉴冒着森森白气,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渗出的、黏腻的燥热。
兴隆帝坐在御案后,手里捏着那封刚从北境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纸是寻常军报用纸,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往眼睛里烫。
“……王子腾率五千轻骑夜袭野马河蛮营,中伏。苦战两时辰,折损四千三百余人,王节度使身被数创,幸得淮南军罗沆部及时来援,方得脱险……”
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反复碾磨。读罢,他将战报轻轻放在案上,指尖在“折损四千三百余人”那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
四千三百人。
不是数字。是四千三百条会哭会笑、会喊爹娘、出征前也许还在跟同袍吹牛说打完仗回家娶媳妇的性命。
兴隆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
“戴权。”
一直垂手立在阴影里的戴权连忙上前:“奴婢在。”
“北境这份战报,军机处如何议的?”
“回陛下,几位阁老已议过。”戴权小心翼翼,“周阁老认为,王节度使轻敌冒进,损兵折将,当严惩以儆效尤。但牛总兵与几位边将联名上疏,言王大人虽有过失,然临阵不退,力战至援军至,其勇可嘉……且大战当前,临阵换将,恐动摇军心。”
兴隆帝没说话,指尖在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叩击。哒,哒,哒……不疾不徐,像在丈量某种无形的尺度。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王子腾的过错,朕记下了。但正如牛继宗所言——大战当前,一切以战局为重。此战若胜,功过相抵;若败……”他顿了顿,“数罪并罚。”
他提起朱笔,在那封战报上批了两个字:“已阅。”
然后推到一旁,不再看。
戴权心中暗叹。陛下这是把火气压下了。也是,如今北境胜负未分,确实不是追究的时候。只是王子腾这一遭,圣眷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正想着,外头小太监轻手轻脚进来,在戴权耳边低语几句。戴权脸色微凝,上前禀道:“陛下,秦王殿下求见。”
兴隆帝抬眼:“宣。”
片刻,秦王李昀稳步进殿。他今日穿着一件石青色团龙常服,腰系玉带,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行礼后,垂手而立:“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兴隆帝打量着他,“扬州筹粮之事,办妥了?”
“回父皇,已办妥。”秦王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奉上,“此次扬州筹粮,共得米麦三十万石,现银五十万两,已分批押运北上。所有收支、经办官员、押运路线,皆在此册,请父皇过目。”
戴权接过奏折,呈到御前。兴隆帝翻开,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账目与人名。当看到末尾附列的“有功官员名单”时,他的目光在某几个名字上停顿了片刻。
林如海。张梭。
这两个名字……
秦王在奏折中并未直接举荐任何人,只是将经办官员的名单如实呈报。但将这两人的名字列在显着位置,其意不言自明。
兴隆帝合上奏折,抬眼看向秦王:“办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秦王立刻躬身,语气诚恳:“父皇,儿臣不敢居功。此次筹粮顺利,全赖扬州上下官员尽心用命。昼夜奔波,调度有方,方能在旬日之内凑齐此数。儿臣只是协理督促,实不敢受赏。父皇若觉有功当赏,赏这些实干之臣便是。”
这话说得漂亮。不居功,不越权,只将功劳归于下属,还显得自己谦逊识大体。
兴隆帝看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许久,才缓缓道:“既然你提了,那便依你。戴权,拟旨:有功官员,由吏部议功,报朕裁定。”
“奴婢遵旨。”戴权躬身。
秦王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放松,深深一揖:“儿臣代扬州上下,谢父皇隆恩!”
“起来吧。”兴隆帝摆摆手,“北境战事正紧,粮草是命脉。你既熟悉此事,后续押运、调配、交接,便一并管起来。有何难处,可直接报朕。”
这是给了实权。秦王心头一热,面上却愈发恭谨:“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重托!”
“去吧。”
“儿臣告退。”
秦王退出大殿,步履依旧从容,但背脊挺得笔直。直到走出乾清宫范围,来到无人甬道,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成了。
拿到粮草调配的实权,更是意外之喜。北境数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都是天文数字。这里头的关节、人脉、运作空间……不,不能只想这些。秦王摇摇头。诸先生说得对,眼下最要紧的是站稳脚跟,积累资本。只要把粮草差事办得漂亮,便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他快步朝宫外走去,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调度这批粮草,既要保障前线供应,又要……适当安插些可靠人手。
乾清宫内,兴隆帝看着秦王离去的方向,指节在案上轻轻敲击。
“戴权。”
“奴婢在。”
“去叫锦衣卫副指挥使李猛来。”兴隆帝顿了顿,“让他……单独来,莫要声张。”
“是。”戴权心头一凛。
他不敢耽搁,立刻亲自去传话。
殿内又只剩兴隆帝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