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道殿内的争论声虽然平息,但沉闷压抑的气氛却如同凝固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陆尘的话语揭示了真相,也剥夺了所有人自欺欺人的权利。希望不再是温暖的篝火,而成了一柄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坠落的利剑,逼迫着他们做出选择。
【固守派】的弟子们低着头,脸上交织着恐惧、羞愧和茫然。他们无法反驳陆尘的逻辑,却也无法轻易战胜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对未知的恐惧。赵毅和他身后的【铁鸦卫】旧部们,则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眼神中充满了军人特有的、在接到无法理解却必须执行的命令时的挣扎。他们习惯了有形的敌人和坚固的壁垒,而现在,他们的敌人是整个世界,他们的壁垒不过是海市蜃楼。
萧月和柳扶风静静地站在陆尘身后,她们的脸上同样凝重。她们比任何人都清楚,陆尘此刻的状态有多么糟糕。黑石城一战,他几乎燃尽了道基,如今每一次开口,每一次站立,都是在透支着那缕由【道一】维系的、珍贵无比的先天道蕴。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为太虚观这艘风雨飘摇的孤舟强行掌舵。
陆尘没有给众人太多挣扎的时间。他迈着缓慢但平稳的步伐,走出了传道殿,来到了山门前的巨大广场上。清晨的阳光穿过太虚观的护山大阵,化为柔和的光晕,洒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净土之上。
“所有太虚观弟子,无论内外,皆来此地。”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观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耳中。
片刻之后,数百名弟子,包括那些新入门的求生者、被收编的【铁鸦卫】以及太虚观最初的追随者,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汇聚到了广场之上。他们按照各自的群体,下意识地站成了几个松散的方阵,彼此之间弥漫着无声的隔阂与猜疑。
陆尘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环视着下方一张张迷茫而恐惧的脸。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盘膝而坐,而是选择站着。他那略显单薄的身影,在晨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仿佛一杆虽已残破、却绝不弯折的旗帜。
“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陆尘开口了,声音平静而坦诚,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你们怕死,怕离开这座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之地,去面对地图上那些血红的骷髅。你们怕我们刚刚燃起的希望,会像风中残烛一样,被轻易吹灭。”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赵毅那张写满纠结的脸。
“你们甚至在想,我,陆尘,是不是因为知晓了某个秘密,就变得冷酷无情,要带着你们所有人,去进行一场毫无胜算的豪赌。”
这番话,精准地刺中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事。许多人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你们想的,都没错。”陆尘的话锋一转,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恐惧,是生灵的本能。求安,是人性的体现。这并不可耻。如果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了,那我们修的又是什么道?守护的又是什么?”
他没有强行压制众人的负面情绪,反而先一步给予了肯定和理解。这让广场上那股紧绷的气氛,悄然松动了些许。
“所以,今天召集大家,不是为了强行命令你们去送死。”陆杜的声音变得柔和,却也更加庄重,“而是要告诉大家,我们究竟要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以及,赋予你们每一个人,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又指向脚下的大地。
“【太虚观】,不是一座堡垒,也不是一座可以让我们高枕无忧的城池。从今天起,你们要记住它的新名字——【薪火之地】。”
“我们的敌人,不是诡异,不是【九城盟约】,甚至不是那位沉睡的【梦之主】。我们的敌人,是世界的‘沉沦’本身。它就像一片正在不断下沉的大陆,固守在原地,无论你的房子修得多么坚固,最终的结局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彻底淹没。”
“所以,远征,不是一场军事行动。”陆尘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能看到世界的本源,“它是一场【求道之旅】。我们不是去征服,不是去毁灭,而是去‘理解’。去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沉沦,去寻找那个能让大陆停止下沉的‘锚点’。这个锚点,就是【地心星宫】。我们是去寻找答案,是去为我们脚下这片即将熄灭的土地,重新找回‘活下去’的法则。”
他的话语,没有描绘任何必胜的蓝图,没有许诺任何辉煌的未来。他只是将最残酷、最宏大的真相,以一种近乎白描的方式,铺陈在所有人面前。
这番话,让柳扶风和萧月眼中异彩连连。她们明白了陆尘的用意。他要的,不是一群被恐惧或命令驱使的士兵,而是一群真正理解了自身使命、并愿意为之献身的【求道者】。
“这场求道之旅,注定九死一生。所以,它只需要一小部分人去完成。”陆尘的声音再次响起,“我,陆尘,作为道主,将亲自前往。”
“萧月,作为‘人性灯塔’,她能让我们在最深的黑暗中,不至于迷失方向,她会与我同行。”
“柳扶风,她能聆听地脉的呼吸,感知法则的律动,是我们在这片死亡大地上最好的向导,她也会与我同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数百名弟子。
“而剩下的人,将承担起另一份同样重要,甚至更为艰难的责任——【守望之责】。”
“当我们在前方披荆斩棘,寻找那渺茫的生机时,你们,就是我们唯一的后盾。你们要守护好【太虚观】这片【薪火之地】,守护好【道之源核】这最后的光明。你们要在这里修行、传道,将我们今日所悟的道理,告诉每一个新来的人。你们要让这片土地,在我们回来之前,始终保持着温度和光亮。”
“探索者,如同远航之舟的桅杆,要承受最猛烈的风暴。而守望者,则是船身本身,要保证这艘船,不会在我们远航之时,就已沉没。”
陆尘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充满了感染力。
“这两份责任,没有高下之分,只有职责不同。它们共同构成了太虚观的【道】。现在,我给予你们选择的权利。愿意承担【求道之责】,随我远征的,站到我的左手边。愿意承担【守望之责】,守护薪火的,站到我的右手边。此为自愿,无关对错,更无关胆怯与勇敢。”
话音落下,整个广场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台阶上那个身影。阳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他将最危险的任务揽在自己身上,却将最崇高的意义,赋予了留守的每一个人。他没有指责他们的恐惧,而是将这份恐惧,转化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开始骚动。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走向了右边。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稚气未脱的少年,有刚刚放下武器的士兵,也有那些失去了一切、只求安稳的幸存者。他们的脸上依旧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理解、被赋予了意义的庄重。他们不再觉得自己是“胆小鬼”,而是【薪火】的守护者。
最终,广场的左侧,只孤零零地站着寥寥数人。除了早已决定同行的萧月和柳扶风,只有那两名道心最为坚韧的弟子,以及……赵毅。
陆尘看着赵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赵毅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在台阶之下,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如钟:“观主!属下……请求承担【守望之责】!”
“哦?”陆尘看着他,“为何?”
赵毅抬起头,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眼眶竟有些泛红。他指着身后那数百名选择了留守的弟子,沉声道:“观主,属下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法则。但属下明白一个道理,一支军队,不能没有指挥官。他们……需要一个人来带领。属下或许没有求道的智慧,但属下懂得如何布防,如何巡逻,如何将一群散兵游勇,凝聚成一块钢铁!您和两位护法,是太虚观的头脑和心脏,那属下,就愿意做太虚观的……盾牌和拳头!”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请观主放心远征。只要我赵毅还有一口气在,这座【薪火之地】,就绝不会在您回来之前,熄灭一星半点!”
他的话,掷地有声,让身后所有选择留守的人,都挺直了胸膛。
陆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好。从今日起,你便是太虚观【外门护法之首】,总领观内一切防务。所有【守望者】,皆听你号令。”
“属下,领命!”赵毅重重叩首。
随即,他猛然站起,转身面向身后那数百名弟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
“太虚观【守望者】,全体都有!随我立誓!”
“我等!愿以道心为证!”
身后,数百人齐声呐喊,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冲散了广场上最后一丝阴霾。
“以血肉为墙!以神魂为薪!”
“守护道统!守护薪火!”
“恭送道主!静待……道主归来!!”
山呼海啸般的誓言,在太虚观的上空久久回荡。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褪去了恐惧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而坚定的神情。
陆尘站在台阶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激荡。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太虚观,才算真正拥有了它的“魂”。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对着下方所有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然后,他转过身,对身旁的萧月和柳扶风点了点头。
“我们,该出发了。”
在数百道饱含着期盼、担忧与决心的目光注视下,三道身影,没有丝毫留恋,毅然决然地走下台阶,穿过宏伟的山门,踏上了那条通往无尽深渊的、未知的征途。
他们的身后,是他们誓死守护的希望。
他们的前方,是整个世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