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那抹刺目的红与空洞的眼神,如同梦魇,牢牢攫住了江浸月。
她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任何一点突兀的声响都能让她惊跳起来,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青石板上蔓延的鲜血。
她变得异常沉默,如同惊弓之鸟,将自己蜷缩在西厢的角落里,连伺候巧娘时也时常走神,巧娘虽嘴上埋怨了几句,但没有责罚她。
就在她魂不守舍、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恐惧和悲恸压垮时,鸢儿像一阵及时的风,找到了她。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月奴正抱着膝盖,坐在后院那棵歪脖子槐树下,望着地上忙碌的蚂蚁发呆,眼神空洞。
鸢儿悄悄来到她身后,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
“月奴,猜猜我是谁?”
鸢儿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快,却难掩其中的担忧。
月奴身体一僵,没有动。
鸢儿松开手,转到她面前,看到她苍白的小脸和眼下浓重的青黑,脸上的笑容瞬间被心疼取代。
她挨着月奴坐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道:“我都听说了……云烟姐姐的事……你别怕,都过去了……”
这句“别怕”,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月奴紧绷的心防。
她猛地扑进鸢儿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悲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泪水迅速浸湿了鸢儿的衣襟。
鸢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兽,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了……月奴,还有我呢,姐姐在这儿陪着你。”
待月奴情绪稍稍平复,鸢儿拉着她的手,来到她们常去的那个堆放废弃桌椅的角落。
这里僻静,野蔷薇早已凋谢,只剩下枯藤缠绕。
鸢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磨得光滑的桃木小葫芦,不由分说地塞到月奴手里,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月奴,这世道对我们女子太薄,尤其是在这吃人的地方。”
“云烟姐姐走了,我……我心里也怕得很。我们结拜为异姓姐妹吧!从此以后,福祸相依,生死与共,互相扶持,绝不背叛!”
月奴握着那枚还带着鸢儿体温的桃木小葫芦,看着她眼中闪烁的、近乎虔诚的光芒,心中那片被冰封的荒原,仿佛照进了一缕炽热的阳光。
在这孤立无援的深渊里,还有什么比一个誓言共进退的姐妹更值得依靠呢?
她重重地点头,眼中含着泪光,却带着一种找到依靠的坚定:“好!鸢儿姐姐,我们结拜!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没有香烛,没有祭品,两人就对着那堵隔绝了自由的高墙,跪在冰冷的地上,叩了三个头。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鸢儿——”
“我月奴——”
“今日结为异姓姐妹,从此福祸同当,生死不离,互相扶持,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戮!”
誓言在僻静的角落里回荡,带着少女特有的真挚与决绝。
月奴心中充满了悲壮与感动,仿佛找到了在这黑暗泥沼中继续挣扎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她紧紧握着鸢儿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
然而,醉仙楼这个巨大的修罗场,从未停止过它残酷的运转。
姐妹结拜的温情,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星,瞬间就被周围更深的黑暗与寒冷所吞噬。
结拜后没几天,楼里就传出消息,住在东厢一位叫梅香的姑娘染了“脏病”。
起初只是私处瘙痒溃烂,后来身上也开始长出恶疮,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徐嬷嬷请来的大夫只看了一眼,便摇头摆手,讳莫如深。
不过两三日,月奴就亲眼看到,两个粗壮的婆子用一床破席子,将那个曾经也笑语盈盈、身段窈窕的梅香姑娘,像拖死狗一样从房间里拖了出来。
梅香还在微弱地呻吟、哀求:“嬷嬷……救我……我不想死……”
徐嬷嬷站在廊下,用香帕死死捂着口鼻,脸上没有一丝怜悯,只有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冷酷:“快拖走!扔远点!别脏了我的地方!真是晦气!”
那破席子拖过地面,留下一条模糊的、带着脓血和异味的痕迹,直通向后巷那扇常年紧闭的小门。
门开了又合,梅香的呻吟声彻底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未存在过。
楼里的其他姑娘,有人面露惧色,有人眼神麻木,也有人幸灾乐祸地低语:“早说她接客不挑,活该!
没过多久,一场更血腥的惩戒,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一个名叫彩凤的姑娘,筹划了半年,买通了一个小龟公,试图在运送菜蔬的车里混出去。
结果在出后门时被守门的护卫识破,抓了回来。
徐嬷嬷震怒,为了杀一儆百,她命人将彩凤拖到后院所有下人仆役、未接客的姑娘面前,当众行刑。
碗口粗的棍子,一下下结结实实地打在彩凤的腿上、背上。
起初还能听到她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后来声音越来越弱,只剩下棍棒打在肉体上的闷响。
鲜血浸透了她的衣裙,在地上淌开一滩。
行刑完毕,彩凤像一摊烂泥般瘫在地上,两条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人早已昏死过去。
徐嬷嬷冷眼看着众人惊惧的表情,声音如同淬了冰:“都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背主私逃的下场!往后谁再敢动歪心思,她就是榜样!拖下去,找个郎中给她吊着命,以后,就在后院刷一辈子马桶吧!”
彩凤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那刺目的血迹,那绝望的哀嚎,还有徐嬷嬷冷酷无情的话语,像一把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狠狠地砸在月奴刚刚因结拜而生出些许暖意的心头。
逃跑的代价,如此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
在这日复一日的恐惧和压抑中,楼里的姑娘们,心态也渐渐扭曲。
为了争夺一个阔绰的客人,为了得到一件新式的头面首饰,甚至只是为了多得一口好吃的点心,明争暗斗,层出不穷。
月奴就曾亲眼看见,一个叫丽娘的姑娘,因为嫉妒另一个姑娘雪琴新得了一支赤金簪子,竟偷偷在她惯用的胭脂里掺了会让人皮肤发痒红肿的粉末。
她也听说过,有姑娘在对手即将登台献艺前,故意在她的茶水里下巴豆,让她当众出丑。
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亲热,背地里却可能因为一句闲话、一个眼神而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是赤裸裸的嫉妒、算计和倾轧。
鸢儿总是会在这些时候,紧紧握住月奴的手,在她耳边低语:“月奴,你看,这地方就是这样吃人不吐骨头。所以我们姐妹更要同心,绝不能让这些人看了笑话,也绝不能落到那般田地!”
月奴回握住她的手,用力点头。
鸢儿的话语,如同在惊涛骇浪中为她指明方向的灯塔。
她将桃木小葫芦贴身藏好,将那金兰誓言视若珍宝。
她看着这周遭的病痛、惩罚与扭曲,内心的恐惧与逃离的渴望,如同被不断添加柴薪的火焰,燃烧得越来越旺。
只是,她将这愈发强烈的念头,更深地埋藏了起来,只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那枚小小的桃木葫芦,一遍遍地描摹着与鸢儿共同描绘的那个关于“自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