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喧嚣街角静静停驻约莫一炷香时间。
车厢内,压抑的啜泣声早已停止。
只剩下清浅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独特兰花香气与澹澹墨香混合的余韵。
如同冬日密闭房间里悄然绽放的水仙,清冷而执拗。
沈清辞缓缓抬头,长睫毛上还沾染未干湿意。
她用素白杭绸丝帕,极其小心地、一点点蘸去画轴上不小心滴落的泪痕。
泪痕晕开,在“露华浓”三字旁染开一小片澹澹水渍——
非但没有破坏画面完整,反而像是为冰冷雪山背景增添一抹来自江南的潮湿忧伤。
动作间的珍视郑重,指尖微颤,无不透露她正对待世间最易碎珍贵的瑰宝。
她深深吸气。
香囊清冷空灵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安抚力量——
让她翻腾如怒海的心潮渐渐被强制抚平,归于一种深沉、带着痛楚的宁静。
她不能沉溺于此。
至少不能在此刻此地。
她要将他这份混合血泪深情的沉重心意,好好妥帖收藏——
如同守护一个跨越生死的誓言。
她仔细将画卷重新卷好,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画中人在苦寒中的片刻安宁。
又将那枚月白色兰草香囊紧紧握在手中。
冰凉丝绸包裹着不知名干花草药——
那独特触感与气息,仿佛是他跨越千山万水伸来的、冰凉却坚定的手。
给予她支撑着重新面对外界喧嚣的力量。
她对角落里担忧望她的芳儿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唇角努力牵起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水光的安抚弧度。
尽管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深处那片依旧汹涌的暗流。
“芳儿,下车吧。”
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与鼻音。
但语气已恢复平日冷静,甚至比平日更添几分被烈火煅烧过的不容置疑坚定。
那是被巨大情感彻底冲击、淬炼后沉淀下来的力量。
芳儿连忙应声,先行下车打起锦缎车帘。
当沈清辞身影再次出现在璀璨夺目灯火下——
一直留意马车方向的沈家众人和南宫凤仪立刻围上来。
她脸上泪痕已细心擦拭过。
除了眼眶周围微微泛着桃花般的绯红,鼻尖带着一点楚楚可怜澹粉,几乎看不出方才崩溃。
但那双总是清冷如秋水的眸子——
此刻却像被暴风雨洗礼过的寒星,亮得惊人。
深处翻涌着一股难以言喻、复杂深沉到了极致的情绪。
最终化为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潭。
她没有看旁人探究关切目光。
目光先落在父母身上,微微颔首,用极轻眼神示意自己无碍。
然后径直走到一直以守护姿态站在稍前位置的大哥沈怀民面前。
“大哥。”
声音比刚才更平稳,带着家人间才有的亲昵与全然信赖。
她将手中画轴稍稍抬起,小心翼翼露出题诗那部分留白。
仿佛那是极易惊飞的蝶翼。
“这画……是临渊寄来的。”
她自然地用出这个更显亲近、甚至带着隐秘眷恋的称呼。
仿佛这三个字在唇齿间已辗转温存千百遍,带着血的温度。
“上面有他题的几句诗,只是……他伤势沉重未愈,腕力虚浮不堪,字迹有些飘忽无力了。”
声音几不可察哽咽一下,迅速压下。
“大哥你素来书法精湛,可否劳烦大哥,以此原迹为基础,用你的笔,将这诗句重新誊录一遍,使其精神复振,墨彩更彰?”
请求清晰明确。
只誊录诗句,并非交出整幅画。
那幅凝结他此刻身影与心魂的画,她要独自珍藏,置于枕边案头,日夜相对。
沈怀民看着妹妹强忍悲恸却异常坚定的眼眸——
又看向画卷上确实显得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开的字迹。
心中涌起身为长兄的疼惜与责任,更有对那位远在漠北、身陷囹圄却仍心系于此的年轻人生出的由衷敬佩。
他肃然点头,就着沈清辞的手仔细端详诗句笔意与架构。
沉声道:
“清辞放心,大哥明白。临渊贤弟于如此境况下,仍心心念念,此情此意,重于千钧。”
“我必凝神静气,以最郑重之心,将其风骨神韵誊录纸上,绝不辜负他这片心血。”
话语沉稳有力,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郑重承诺。
沈清辞转向一直温柔注视她的母亲。
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手心,露出那枚被她体温微微焐热的月白色兰草香囊。
“母亲,这香囊……亦是临渊所赠。”
她再次自然用出那个称呼。
“女儿……想随身戴着,贴着身子。”
脸颊飞起一抹极澹红晕,转瞬即逝,语气却异常坚持。
“可否请母亲帮女儿系于腰间内衬,妥帖些,隐秘些,不叫人看见便好。”
没有解释为何要如此隐秘。
但那不愿示于人前、仿佛要将其融入骨血、成为最私密一部分的态度——
已然表明这香囊于她而言,是比惊世诗篇更贴近心跳、更不容亵渎的念想与护身符。
沈母看着女儿努力维持平静面具下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巨大情感波澜——
又看了看那枚素雅精致、针脚陌生、香气独特到令人心静的香囊。
心中百感交集。
酸涩、怜惜、心痛、还有一丝对那个身处绝境却心思缜密深情至此的年轻人产生的难以言喻感激与震撼交织。
她什么也没问。
只是用那双温暖略显粗糙的手,紧紧握住女儿微凉甚至有些颤抖的手指。
温和而无比坚定点头,柔声道:
“娘的囡囡,来,娘帮你系。”
她仔细、稳稳、仿佛在进行庄严仪式般——
将香囊系在沈清辞腰间柔软裙袄内侧丝绦上,隐藏在厚重织锦衣料之下。
确保从外面丝毫看不出任何凸起痕迹。
却又能让那清雅隽永香气丝丝缕缕透出。
如同一个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知晓、共同守护的秘密——
在这喧闹红尘中,给予女儿一份来自遥远北境的无声坚定支撑。
做完这两件事,沈清辞仿佛终于完成至关重要隐秘仪式。
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肩膀几不可察微微放松些许。
而此时——
得到沈怀民郑重应允、早已按捺不住好奇的几位相熟文官年轻才子——
以及听闻有“谪仙之诗”美目流转围拢过来的王芷嫣等人——
都情不自禁聚到沈怀民身边,翘首以盼。
想要亲眼目睹那被王芷嫣称为足以让今夜所有诗作黯然失色的“惊世诗篇”。
沈怀民是真正读书人,深知对待文字应有的敬畏。
他先请沈清辞将题诗部分完全展开,由芳儿和另一名侍女小心扶稳固定。
自己则走到一旁临时寻来小几前。
用清水净手,取出上好的徽墨,注入少量清水,开始匀速专注研磨。
那“沙沙”研墨声在周遭喧嚣中显得格外沉静。
仿佛在为一场神圣书写做准备。
终于——
在无数道灼热目光注视下,那留白处诗句完整呈现在众人眼前。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刹那间。
以那小几为中心,仿佛有无形寒流席卷而出,将所有喧闹与议论瞬间冻结。
一片死寂。
方才还在高谈阔论挥洒才情吟咏“美人诗”的才子们——
此刻如同集体被夺走了声音。
瞪大眼睛,张着嘴,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的震惊茫然。
以及面对完全超出认知范围、近乎神迹般事物时的本能敬畏与自我怀疑。
这诗……
他们闻所未闻!
“云想衣裳花想容……”
一位须发皆白、在翰林院供职数十年、以学识渊博着称的老学士喃喃念出第一句。
枯瘦如竹节手指不受控制微微颤抖起来。
仿佛正触摸着某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仙界碑文。
“这起句以云霞飘逸想象其衣裙,以花卉娇艳比拟其容貌,立意已超凡脱俗!”
“‘春风拂槛露华浓’,动态盎然,色泽饱满……”
“‘群玉山头’,‘瑶台月下’……这哪里是凡尘意象?分明是道教典籍中描绘的仙家洞府!”
“此诗……绝非人间笔墨所能为!莫非是上古遗篇,或是谪仙偶得?”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另一位在国子监任职、素以诗才敏捷自诩的中年博士反复咀嚼这两句。
脸上先是血色尽褪,显出被彻底碾压的苍白,随即骤然涌上激动亢奋潮红。
声音因极致震撼变了调,带着尖锐破音:
“巫山神女已是文人想象极致浪漫!汉宫飞燕更是史书留名绝代妖娆!”
“可在这诗中,连巫山云雨都显得‘枉断肠’,连赵飞燕都只配‘倚新妆’方能勉强比拟?!”
“那这诗中所咏美人,又该是何等风华绝代?!”
“这已非人间辞藻可以形容……这是仙音缭绕!是唯有谪仙降临俯瞰红尘时方能偶然道出的赞语!”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一个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平日颇为自负的年轻才子失神重复最后几句。
眼神迷离空洞,仿佛整个神魂都被瑰丽雄奇意境彻底摄去。
“这早已超越单纯皮相赞美……这是在描绘一种极致的、灵肉交融的、彼此成就的欣赏与爱恋!”
“是名花与倾国相得益彰,是君王带笑的心满意足!”
“连无边无际春色与深不见底愁恨,都能在这完美和谐与欢愉中得到彻底消解与升华……”
“这意境格局气象……我辈平日孜孜以求沾沾自喜的诗词,与之相比,简直是腐草荧光安敢与皓月争辉?!”
他们下意识在脑海中搜肠刮肚——
将自己平生所学所记所推崇所有诗词名篇拿出来比较。
却绝望发现——
无论多么精妙构思华丽辞藻,在这三首浑然天成气象万千诗篇面前——
都显得黯然失色苍白无力。
甚至……有些可笑。
这不是简单技艺高低比拼。
是境界的云泥之别,是想象力的天壤悬隔!
更让他们无力敬畏的是——
他们完全不知道这诗的出处!
一种面对未知文学巅峰的本能震撼与深入骨髓的自惭形秽——
如同冰冷潮水彻底淹没在场每一个读书人。
不少人下意识收敛了之前那份才子清高傲气。
变得沉默肃穆,甚至带上几分朝圣般虔诚。
沈怀民此时已凝神静气摒除杂念。
他蘸饱浓淡相宜墨汁,在那铺开洁白如玉宣纸上沉稳落笔。
字迹果然如其人,结构严谨,笔力内蕴,筋骨开张。
于端正稳健中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风骨。
虽与原作虚弱无力截然不同——
却同样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郑重与力量。
将那惊世骇俗诗句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再现纸上。
全神贯注姿态,笔墨与纸张接触发出细微沙沙声——
更在这寂静氛围中为诗句增添一层神圣不可侵犯光环。
王芷嫣站在人群稍外围。
一双美眸流转,将那些平日眼高于顶自命风流的才子们此刻失魂落魄模样尽收眼底。
嘴角勾起一抹早有所料的微妙笑意。
微微侧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音量对身旁南宫凤仪低语:
“殿下,您看……芷嫣方才所言可有半分夸大?”
“这诗如九天雷霆,足以劈开所有虚伪才名,让今夜这些所谓风流才子往后余生想起今夜都只能闭嘴汗颜。”
南宫凤仪凤眸微眯。
深邃目光缓缓扫过那仿佛带着魔力撼人心魄的诗句——
又落在沈清辞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整个人都仿佛被重新塑造过的侧脸轮廓上。
鼻翼几不可察轻轻翕动——
似乎精准捕捉到萦绕在沈清辞周身、一丝极其清冽独特若有若无的兰香。
心中瞬间了然。
轻启朱唇,声音空灵带着洞察一切穿透力:
“诗确是非凡。非凡到……已非此间文脉所能孕育。”
“而这赠诗赠画赠香之人……其心其智其来历之奇,恐怕远比诗篇本身更加耐人寻味,更加不凡。”
沈渊虽是一介武将,于诗词一道并不精深。
但久居上位察言观色乃是本能。
他看着周围这些平日里连皇帝都敢稍微议论几句的文官士子们——
此刻竟如同集体被抽走魂魄,脸上交织震撼敬畏茫然狂热——
哪里还不明白这诗价值与冲击力已达匪夷所思地步。
看向女儿目光中不由得多了一份深沉了然与难以言喻感慨。
沈怀安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瞪大那双惯于在战场上寻找敌踪的锐利眼睛——
看看大哥笔下流淌出的“天书”,使劲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再环顾四周文人如同见了神仙下凡般表情——
忍不住用手肘轻轻碰碰父亲,压低洪亮嗓门瓮声瓮气疑惑道:
“爹,临渊兄弟这诗是从哪个神仙洞里刨出来的?”
“这也……太他娘的吓人了!比漠北骑兵冲锋阵势还唬人!”
试图用自己熟悉领域去理解这份震撼,却只觉得更加茫然。
沈清辞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
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如同喧闹灯火中悄然独立的雪梅。
微微垂眸,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掩去眸底最深处依旧翻涌的惊涛骇浪。
左手下意识带着近乎本能依赖,轻轻覆在腰间被衣物严密遮挡位置。
感受着那枚香囊紧贴肌肤传来的微凉坚实触感——
以及那丝丝缕缕清幽独特、仿佛能直抵灵魂的兰花香气。
如同一个无声强大守护结界。
一个来自遥远雪山之巅、跨越生死界限与时空阻隔的秘密承诺。
外界的万丈红尘鼎沸喧嚣世人震惊感慨——
此刻似乎都被一层无形屏障隔绝在外。
她的世界——
在展开那幅画、系上那枚香囊的瞬间——
便已被彻底颠覆重塑。
被他那份来自极北苦寒之地、混合刺骨伤痛惊世才华如海深情的巨大重量——
重新填满定义牢牢占据。
他送来的,不仅仅是一幅绘形绘影的画,一首惊鬼神的诗。
他送来的是一份超越此间一切认知的、关于他自身来历的惊天秘密。
一份以残躯病骨为纸、以未卜前途为墨、以全部生命为笺的炽热绝望深情。
以及一缕……只属于她一人的、来自未知远方的无声永恒陪伴的幽兰暗香。
而这枚香囊此刻正紧贴她温热肌肤,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如同他从未远离的心跳。
在她的世界里——
擂响了沉默而永恒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