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乾九年重阳节的晨露还没散尽,慈宁宫的庭院里已飘着淡淡的菊香。孝惠太后坐在雕花的紫檀木椅上,身上搭着件月白色的云锦披风——这是她三十年前从苏州娘家带来的陪嫁,披风边角绣着几枝缠枝莲,丝线是江南特有的“雨过天青”色,历经三十年岁月,仍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手里没拿别的,只攥着一方水绿色的苏绣手帕,帕子上绣着三朵含苞的桂花,针脚细得能看清花瓣上的纹路。宫女端来刚做好的桂花糕,白瓷盘里的糕块透着浅黄,还撒了点细碎的桂花,甜香绕着鼻尖转。可太后只是用银簪挑了一小块,放在唇边抿了抿,就放下了,目光又落回手里的手帕上,眼神空茫,像是透过帕子,看到了遥远的江南。
“太后,您看这株‘紫霞’,是御花园里开得最好的菊了。”宫女捧着一盆菊花走过来,花瓣层层叠叠,紫得像染了晚霞。太后抬眼扫了扫,却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好看是好看,就是少了点滋味——江南的墨菊才好呢,花瓣厚得能托住露水,颜色是深紫的,像把暮色揉进了花瓣里,闻着还有股淡淡的甜香,不像这菊,清苦得很。”
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帕上的桂花,眼圈悄悄红了。宫女没敢多问,只默默把菊花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太后又看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拢了拢云锦披风:“风大了,回屋吧。”说着,便快步往寝宫走,披风的衣角扫过石凳,带落了一片刚飘落的菊瓣。
此时的胤宸,刚处理完西北学堂的奏报,想起今日是重阳节,特意绕路来慈宁宫看母亲。还没进寝宫,就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纸张翻动声。他放轻脚步,从窗缝里往里看——太后正坐在窗边的妆台前,手里铺着一张泛黄的地图,手指轻轻划着地图上的某个角落,嘴里还喃喃地念着:“平江路的青石板,该还是以前的样子吧……”
那是一张苏州的老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拙政园”“山塘街”“平江路”,都是太后早年常提的地方。胤宸心里一动,轻轻推开房门:“母后。”
太后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孩子,慌忙把地图卷起来,塞进妆台的抽屉里,脸上还带着点未散的红晕:“陛下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让人通传。”
胤宸走到她身边,看到妆台上还放着个描金的漆盒,盒里摆着几样苏州的旧物——一支雕花的银簪,一块刻着“王”字的玉佩(太后娘家姓王),还有一张泛黄的小像,画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站在桂花树下笑。不用问,那定是年轻时的太后。
“儿臣来陪母后过重阳。”胤宸拿起那张小像,指尖拂过画中少女的衣角,“这是母后年轻时在苏州拍的吧?看着真精神。”
太后的眼神软了下来,伸手接过小像,指尖轻轻蹭着画中人的脸:“是啊,那年我才十六,家里的桂花开得正好,我娘带着我去山塘街拍的……没想到,一晃三十年了。”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眶又红了,“前几日听宫人说,苏州的桂花又开了,想来该是满街的香了。”
胤宸看着母亲发红的眼眶,心里忽然发酸。他知道,母亲来京城三十年,除了早年回娘家过一次,就再也没回去过。尤其是591节查江南隐田时,母亲的娘家王氏因私藏五十亩无主田,被苏和警告过,之后便很少和宫里联系,母亲连个能说江南话、聊江南事的人都没有。
“母后若是想家,明年春天,儿臣陪您回苏州看看?”胤宸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很凉,指节有些僵硬——那是早年在苏州绣手帕时,落下的旧疾。
太后却摇了摇头,把小像放回漆盒里,轻轻叹了口气:“不了,陛下国事忙,我老了,经不起长途奔波。再说,娘家那边……怕是也不想见我这个‘宫里人’了。”她知道王氏对当年查隐田的事还心存芥蒂,怕自己回去,反而让两边更尴尬。
胤宸没再劝,只是把母亲的话默默记在心里。从慈宁宫出来后,他直接去了张廷玉的书房,屏退左右,低声道:“张大人,你派个可靠的人去苏州,把太后娘家的老宅修一修——屋顶漏了就补,门窗旧了就换,院子里再种上几棵江南的桂花树,要‘金桂’,香得远的那种。另外,让当地官采些新鲜桂花,用瓷罐装好,快马送回京城,别让太后知道是朝廷安排的,就说是‘苏州乡绅敬献’。”
张廷玉立刻明白了胤宸的心思——既想让太后舒心,又不想让她觉得是儿子特意费心,更不想刺激到王氏。他躬身应道:“臣遵旨,这就去安排,定让去的人守口如瓶,不泄露半点风声。”
胤宸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窗外——御花园的菊花还在开,可母亲心里的江南,从来不是这满园的菊花能替代的。他知道,修老宅、送桂花只是权宜之计,要真让母亲安心,还得慢慢缓和王氏与朝廷的关系,只是这事急不得,得等合适的时机。
当天晚上,慈宁宫的灯亮到了亥时。太后坐在灯下,又把那方苏绣手帕拿了出来,就着烛火,细细地看帕子上的桂花。宫女端来刚温好的桂花酒,她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口,酒里的桂花香绕着舌尖,却没驱散心里的空落。她轻轻叹了口气,把酒杯放在桌上,对着窗外的月色轻声说:“娘,今年的桂花,还是家里的香啊……”
而此时的苏州,王氏老宅的院子里,几棵老桂花树正缀满了金黄的花苞。守宅的老仆正拿着扫帚,轻轻扫着落在青石板上的枯叶,嘴里还念叨着:“再过几日,桂花就开了,不知道大小姐在京城,能不能闻到……”
没人知道,千里之外的京城,一位帝王正为了母亲的这点思乡之情,悄悄安排着一场跨越千里的慰藉;更没人知道,这份藏在细节里的孝心,日后会与朝堂的变局,有着意想不到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