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沈前锋看着阿祥,少年眼中的凶狠并未完全褪去,像一只受了伤却依旧龇着牙的小兽,充满了警惕与不信任。他那双沾满油污的手,紧紧攥着那个被沈前锋指出了缺陷的引爆装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沈前锋没有继续靠近,也没有试图用温和的语言去安抚。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和欺骗,空洞的善意反而会让他更加戒备。对付狼崽子,要么用绝对的力量压制,要么,就得拿出他真正在意的东西。
他的目光越过阿祥紧绷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个用破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工作台”上。上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生锈的齿轮、断裂的锯条、不同型号的废弃子弹壳、缠绕在一起的铜丝,甚至还有半块碎裂的怀表表盘。在这些工业废料与战争残骸中间,散落着几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或是捡来的粉笔头,画满了各种机械结构的草图。
虽然线条稚嫩,比例也未必精准,但其中蕴含的奇思妙想,却让沈前锋心中一动。有一张图上画的是一个简单的杠杆联动装置,巧妙地利用重物下坠的力量来触发击针;另一张则是一个利用橡皮筋扭力驱动的简易传动结构,虽然效率低下,但构思极为巧妙。
这是一个被埋没在废墟里的天才,一颗蒙尘的珍珠。战火和生存的压力,逼迫着他用所能找到的一切破烂,将脑海中那些关于机械的本能理解,艰难地转化为现实。
沈前锋缓缓抬起手,这个动作让阿祥的身体瞬间又绷紧了些,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般的呜咽。
“别紧张。”沈前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我只是想看看你画的图。”
他的手指向那些草纸。
阿祥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凶狠中透出一丝疑惑和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得意。他或许听不懂太多大道理,但他对自己画出来的这些东西,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珍视和骄傲。沈前锋精准地抓住了这一点。
见阿祥没有立刻反对,沈前锋慢慢弯下腰,捡起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草纸。上面画着的,正是刚才那个简陋定时装置的改进思路,旁边还标注着一些只有阿祥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这里,”沈前锋伸出食指,点在图上一处连接点,“用铁丝弯扣,受力大了容易崩开,而且固定不稳,稍微震动就可能失灵。”
阿祥抿着嘴,没说话,但眼神不由自主地跟着沈前锋的手指移动。
沈前锋继续道:“如果你手边有废弃的自行车链条,哪怕只有一小节,把它拆开,用里面的销轴和链片重新做一个卡榫,会牢固得多。”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草纸上虚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像这样,利用链片本身的孔洞和销轴的穿插,形成一个活扣,既保证了触发时的灵敏度,又不会因为意外晃动而提前激发。”
阿祥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自行车链条?这东西在贫民区并不算特别罕见,很多废弃的自行车都被拆得只剩下骨架。他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思路仿佛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沈前锋没有停,手指移动到代表电路的部分。那只是几根简单的线条,连接着电池(画了个方块)、电闸(一个开关符号)和电雷管(一个叉号)。
“线路裸露,太危险。潮湿,下雨,甚至只是清晨的露水,都可能让它短路,要么失效,要么……”沈前锋看了阿祥一眼,“伤到你自己。”
他从旁边捡起另一张空白的草纸,又拾起一小截粉笔头。阿祥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动作。
沈前锋快速地在纸上画了起来。他画的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图,而是一个清晰的、具体的改进方案。“找点石蜡,或者沥青,哪怕是用火熬一点牛油、羊油,冷却后封在电线连接处和电池接口上,能有效防潮。如果搞不到绝缘胶布,用干燥的、韧性的树皮内侧薄膜多层包裹,也能顶一阵子。”
他画的线路走向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直来直去,而是考虑了隐蔽性和冗余。“主线可以藏在这里,”他指着图上代表障碍物的阴影部分,“预留一个备用的触发点,像这样……万一主线路被破坏,还有第二次机会。”
沈前锋画得很快,讲解得也尽可能简洁,用的都是阿祥能够理解、并且有很大概率能在这个环境里找到的替代材料。他没有提及任何超时代的电子元件或理论,所有的改进都立足于这个时代、这个环境的现实。
阿祥一开始还保持着警惕,但随着沈前锋的讲述,他不由自主地慢慢挪动脚步,凑近了一些,小脑袋几乎要碰到沈前锋的手臂,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不断被线条和符号填满的草纸,呼吸都变得轻了许多。
他听得如痴如醉。沈前锋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他心头的一块烙铁,印下了深刻的印记。那些困扰他许久、凭自己怎么琢磨都难以完美解决的问题,在这个陌生男人的三言两语和简单勾勒下,竟然变得如此清晰,有了明确的解决路径。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是施舍,不是命令,而是一种……指引。仿佛一个人在黑暗的迷宫里摸索了太久,突然有人举着一盏灯,为他指出了墙上那些他未曾注意到的缝隙和标记。
沈前锋画完最后一笔,将粉笔头放下,把那张画满了改进方案的草纸,轻轻推到了阿祥面前。
“活着,才能烧得更旺。”他看着少年那双终于不再只有凶狠,而是充满了震惊、思考和一丝微弱崇拜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他没有再做任何解释,也没有询问阿祥的名字或来历,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只是顺手为之。说完这句话,沈前锋不再停留,直接转身,撩开那块脏污的毡布门帘,走出了这个拥挤、杂乱却孕育着不凡智慧的窝棚。
窝棚外,贫民区特有的混杂气味再次扑面而来,远处隐约还能听到日军巡逻队皮靴踏过路面的声音,单调而压抑。
沈前锋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宫般的小巷阴影里,没有回头。
窝棚内,阿祥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愣愣地看着沈前锋消失的门口方向,过了好几秒,才猛地低下头,目光灼灼地落在眼前那张崭新的草纸上。
那上面清晰的图案和注解,与他之前那些充满想象却略显粗糙的涂鸦截然不同,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门。
他脏兮兮的小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小心翼翼地抚上草纸的边缘,然后猛地收紧,将这张纸紧紧攥在了手心,仿佛攥住了某种希望。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那个简陋的“工作台”,又看了看手心皱起的图纸,那双小狼一样的眼睛里,先前的不安和敌意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一种找到了方向的坚定。
“活着……才能烧得更旺……”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沈前锋的话,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他弯下腰,开始在那堆废料里快速翻找起来,目标明确——寻找那些可能存在的、废弃的自行车链条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