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茶楼支起的木格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啪嗒声，像是为这次危险的会面奏响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湿木头、旧茶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二楼的这间雅座临着后巷，位置僻静，是黄英选的地方。
沈前锋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狭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紫砂茶杯壁上摩挲。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刻钟，这是习惯。空间里，那份关乎“壁虎”性命的名单正安静地躺在一个防水文件夹里，而他的神经，却比面对日军一个巡逻队时绷得更紧。与黄英打交道，不亚于在刀尖上跳舞，尤其是这次，他要主动邀舞。
楼梯口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不是跑堂那种急促的噔噔声，而是沉稳、富有节奏，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却依旧存在的压迫感。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涂着蔻丹的手掀开，黄英走了进来。
她没穿军统制服，一身墨绿色暗纹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薄呢短大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耳垂上两点珍珠，光泽温润。她看起来就像一位来此喝茶避雨的富家太太，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进门一扫，便将整个雅室的情况尽收眼底，最后落在沈前锋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了然。
“沈先生好雅兴，这雨天邀人喝茶。”黄英在他对面坐下，声音不高，带着点慵懒的调子，却字字清晰。
“黄组长赏光，是我的荣幸。”沈前锋为她斟上一杯刚沏好的龙井，热气氤氲，茶香微苦。“这地方清净，说话方便。”
黄英没动那杯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你我之间，似乎还没熟络到可以闲话品茶的地步。直接说吧，找我什么事？我的时间不多。”
沈前锋不再绕圈子。他从怀里——实则是从空间中——取出那个薄薄的防水文件夹，推到黄英面前的桌面上。动作不快，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一份礼物，聊表心意。”
黄英的视线落在文件夹上，没立刻去碰。“礼物？”她挑眉，“沈先生的礼物，可不好收。上次那枚弹壳，可是让我惦记了好久。”
“这次的礼物，或许能解开黄组长一些更深的惦记。”沈前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关于你们军统内部，一条吃里扒外的毒蛇。”
黄英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无踪，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紧紧锁定沈前锋。“沈先生，话不能乱说。你可知道，污蔑军统人员，是什么罪名？”
“是不是污蔑，黄组长一看便知。”沈前锋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此人代号‘壁虎’，潜伏日久，地位不低。他传递出去的情报，恐怕比黄组长你想象的还要多。”
雅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的雨声依旧。黄英盯着沈前锋，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以及这份“礼物”背后隐藏的目的。几秒钟后，她伸出带着黑色网纱手套的手，拿起文件夹，却没有打开。
“条件。”她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和聪明人打交道，无需多言。沈前锋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潘丽娟被关押的具体位置。我要知道看守所里，每一个关卡，每一个巡逻队换岗的时间，以及，最可能的关押牢房区域。”
黄英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她轻轻摩挲着文件夹的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为了那个地下党的女人？”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沈先生还真是……重情重义。”
“各取所需而已。”沈前锋面无表情，“黄组长清理门户，我救人。这笔交易，很公平。”
“公平？”黄英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一个尚未证实真伪的名字，换一个我们军统耗费心血才摸清的、日军重兵把守的看守所核心布防？沈先生，你的生意经，做得比我狠。”
“名字的真伪，黄组长自有手段验证。”沈前锋道，“至于看守所的情报，对黄组长而言，或许只是一份存档的文件；但对我，是救命的钥匙。它的价值，因人而异。”
黄英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到文件夹上。她知道沈前锋说的没错。军统内部有内鬼，这是高层一直怀疑却又难以查证的事情。如果这份名单是真的，其价值无可估量，不仅能清除隐患，更能让她在派系斗争中占据极大优势。而看守所的情报，虽然重要，但用来交换一个揪出高层内奸的机会，从价值上看，她并不亏。
风险在于，名单是假的，或者，沈前锋另有图谋。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或者地下党设下的圈套，意图扰乱我军统内部？”黄英直视沈前锋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沈前锋坦然回视：“我与军统无冤无仇，扰乱你们，对我有何好处？至于地下党，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潘丽娟被捕，他们更急需救人，而不是节外生枝，树敌军统。这份名单，是我从日军的情报中转站‘三友商社’意外所得，纯属巧合。信不信，由你。”
他提到了“三友商社”，这是一个细节，增加了信息的可信度。黄英知道这个地方，军统也怀疑过它与日军情报有关，但一直苦无实证。
又是一阵沉默。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屋顶和窗户。
终于，黄英做出了决定。她将文件夹收入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包中，动作流畅自然。
“名字，我需要先验证。”她看着沈前锋，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与精明，“在我确认‘壁虎’确有其人，并且情况属实之前，我无法给你完整的情报。”
这在意料之中。沈前锋点头：“可以。你需要我怎么做？”
“给我一点时间，也需要一个……能让‘壁虎’自己露出马脚的机会。”黄英沉吟道，“这需要策划。在此之前，我们这次的会面，以及这份名单的存在，必须绝对保密。”
“明白。”
“一旦确认，”黄英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但不是在这里。下次见面，等我通知。”
沈前锋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黄英需要时间核实，也需要评估风险。他举起茶杯：“合作愉快。”
黄英却没有举杯，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沈先生，记住，我们这只是交易。救出你的人之后，你我之间，或许还有别的生意可做。”
她话中有话，带着未尽的意味。沈前锋不动声色：“但愿如此。”
黄英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大衣：“茶钱我付了。沈先生，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掀开门帘，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梯口。雅室里，只剩下沈前锋一人，对着两杯未曾动过的清茶，以及窗外无尽的雨声。
他缓缓喝掉自己杯中已经微凉的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与黄英的这次“与虎谋皮”，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但他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验证名单需要时间，而这期间，潘丽娟在看守所里每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他握紧了茶杯，指节微微发白。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做好一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