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回春堂’。”
老者的声音温和醇厚,如同陈年药酒,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在这间充满药香与檀香气息的铺子里缓缓荡开。他看向玉匣中我那团朦胧光晕的眼神,没有寻常人见到灵异之物的惊恐,也没有修行者见到天材地宝的贪婪,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了某种因果缘法的了然与平和。
我悬浮在玉匣之中,灵性的感知如同初生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这个全新的环境。
这是一间不算宽敞,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临街铺面。木质柜台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发亮,上面整齐摆放着捣药臼、小秤、以及一排排标注着药名的青花瓷罐。靠墙立着巨大的药柜,无数个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散发着混合的草木清气。墙角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书架,上面并非医书,而是些《周易参同契》、《云笈七签》之类的道家典籍,以及一些描绘着星图、符箓的残卷。空气中弥漫着甘草、当归、艾草等药材的苦涩清香,与若有若无的檀香、墨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安的氛围。
捧着玉匣的小男孩——被老者唤作“小宝”——依旧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他的目光纯净无暇,仿佛我只是一件新奇有趣的玩具,那毫无杂质的注视,竟让我这团刚刚历经磨难、紧绷到极点的灵性,感到一丝奇异的放松。
“爷爷,客人?她是从哪里来的呀?为什么住在小盒子里?”小宝仰起脸,奶声奶气地问。
老者——林老大夫,我从他与旁人的交谈中得知了他的姓氏——慈爱地摸了摸孙子的头,目光却依旧落在我身上,仿佛在回答小宝,又像是在对我说:“缘法妙不可言。该来时,自然便来了。至于这盒子,不过是暂居之所,非是久留之地。”
他伸出那布满老人斑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合上了玉匣的盖子。外界鲜活的气息瞬间被隔绝,但我能感觉到,玉匣被林老大夫拿起,放在了他身边那张用来诊脉、开方的梨花木桌案上。
“小宝,去后院帮奶奶晒药材。”林老大夫柔声吩咐。
“哦。”小宝乖巧地应了一声,又好奇地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玉匣,这才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铺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林老大夫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门外街市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喧嚣。
我存在于玉匣的温润包裹中,心绪复杂难言。
新生?这就是卖货郎为我寻得的“重生之机”?并非投胎转世,也非夺舍重生,而是……以这种灵体的形态,寄居于一间凡俗药铺?这与我预想的,相差何止万里。
但……似乎也不算太坏。
这间“回春堂”,处处透着不寻常。林老大夫绝非凡俗郎中,他身上的气息圆融内敛,虽无凌厉逼人的法力波动,却自有一股与天地自然相合的沉静气度,竟让我想起了全盛时期的白主持,只是路数似乎更为温和贴近生活。他能看见我,理解我,并且……接纳了我。
这五年来(或者说,自我“死去”后),我首次身处一个相对安全、稳定的环境。没有后山那无时无刻的阴煞侵蚀,没有忘川埠头那令人疯狂的混乱低语,也没有穿越通道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药香,书香,以及一种属于人间的、平淡却真实的烟火气。
这是一种久违的……安宁。
我开始尝试着,更加细致地感知自身的变化。
被忘川埠头淬炼、又被通道之力重塑后的灵体,虽然依旧是一团能量光晕,但其结构已然大不相同。曾经泾渭分明、彼此冲突的煞气、道基、“门钥”本源,此刻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交融在了一起。它们不再互相攻讦,而是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内循环的能量结构,如同一个微缩的、缓慢运转的星云。
煞气失去了暴戾,变得沉凝厚重,如同大地;
道基不再仅仅是温和,更添了一份历经磨砺后的坚韧,如同草木;
而“门钥”的本源,那“门”的特性被压制到了近乎消失,只剩下“钥匙”的印记,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内敛,仿佛一把沉睡的、等待着开启某种新可能的钥匙。
我的记忆与情感,也如同被洗练过的金石,沉淀在灵体核心,清晰,却不再带来剧烈的情绪波动。那些过往的悲欢离合、生死抉择,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册翻阅过的、记载着他人故事的古籍。
我,似乎真的与过去的“莫清影”,有了一丝微妙的区别。我还是我,却也不再完全是那个挣扎于恐惧与责任中的少女了。
时间,在这间小小的回春堂里,仿佛又恢复了它原本缓慢而规律的流速。
白日,林老大夫坐堂问诊,接待形形色色的病人。他医术似乎极佳,望闻问切,开方抓药,从容不迫。偶尔会遇到一些并非普通疾病的“疑难杂症”,比如被阴气冲撞失了魂的孩童,沾染了不干净东西导致家宅不宁的妇人。每逢此时,林老大夫并不会施展什么惊天动地的法术,多是开几副安神定魄的汤药,或者画一张简单的净宅符,嘱咐些注意事项,往往便能药到病除,符到邪散。他的手段,润物细无声,更贴近于“医”与“道”的本质。
而我,则安静地待在玉匣里,感知着这一切。我能“看”到病气与药力的流转,能“感”受到符文中蕴含的微弱却精纯的天地正气。林老大夫似乎也并不避讳我,有时甚至会对着玉匣,如同对着一位沉默的学徒,低声讲解几句病理药性,或者符箓原理。他的讲解深入浅出,直指本源,让我对自身力量的理解,竟也有了些许新的感悟。
夜晚,铺子打烊,林老大夫会在灯下研读道经,或者对着星空推演卦象。他偶尔会打开玉匣,让我这团灵性能量暴露在星光月华之下。这个世界的星辰之力,似乎与我原本世界的有所不同,更加温和,更加滋养灵体。沐浴在星光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灵性在缓慢而稳定地变得愈发凝实、纯净。
小宝是这平淡日子里的一抹亮色。他似乎天生灵觉敏锐,总能感应到玉匣中我的存在。他会偷偷跑到桌案边,对着玉匣小声说话,分享他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和哪个小伙伴玩了,或者背诵新学的诗句。他那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亲近,让我这缕孤魂,也感受到了一丝类似“家人”的温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平静,安稳,甚至……有些温馨。
然而,我内心深处知道,这绝非终点。卖货郎费尽心力将我送到此地,绝不仅仅是为了让我在此安享“退休”生活。林老大夫的深不可测,这回春堂的隐隐不凡,都预示着,这里或许只是一个起点,一个让我这残缺的灵体,得以喘息、适应、并等待下一个“契机”的中转站。
我究竟为何而来?接下来,又该去往何方?
这些问题,如同水底的暗礁,在我看似平静的灵性深处,悄然潜伏。
直到那一天。
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门窗。林老大夫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或打坐,而是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被闪电撕裂的夜幕,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
突然,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桌案上的玉匣。
“时候到了。”他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快步走到桌案前,打开玉匣,将我那团灵性光团托在掌心。然后,他走到药铺最里间,那里供奉着一幅笔墨古拙、意境高远的《老子出关图》。他在画像前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将我置于身前。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林老大夫双手结了一个复杂的手印,周身气息陡然变得玄奥起来,与这间药铺、与外界狂暴的天地能量产生了某种共鸣。
“汝灵性已固,本源初定,然灵体无依,终非长久。今借雷霆生机,大地厚德,为汝……塑一暂居之躯!”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长空,震耳欲聋的雷鸣随之炸响!
林老大夫手印变幻,引导着一丝被雷雨净化过的、蕴含勃勃生机的天地灵气,混合着药铺地下隐隐传来的、厚重温和的大地之力,如同一位最高明的工匠,开始对着我这团灵性光团,进行最后的……塑形!
新的变化,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