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天的雨，从农历五月就开始缠绵不绝地笼罩着徽州古城。李明生站在城墙根下老宅的门槛内，望着天井里如织的雨帘，嗅着空气中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儿，心里也像是被这雨水泡发了，沉甸甸的。
他是守城人的后代，李家看守这段明代城墙已经整整十八代。如今这差事早已名存实亡，只剩下政府发放的微薄补贴和一个空头名号。明生今年三十五，在城里开了家小旅行社，专门带人游览徽州古村落，讲解那些被岁月磨蚀的往事。
“爸，雨这么大，今晚别去巡墙了。”十岁的儿子趴在八仙桌上，作业本摊开着一字未动。
明生没应声，只是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整。巡墙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哪怕城墙已经成了 tourist attraction，哪怕这差事早已无人记得。
“这是祖训，你不懂。”他最后只是这么说，套上那件已经褪成淡蓝色的雨衣，抓起手电筒出了门。
雨水顺着城墙的砖缝蜿蜒而下，像是无数条细小的河流。明生打着手电，沿着走了千百遍的路线缓缓前行。电筒的光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跳跃，映出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行至城墙中段，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里的墙面有些异样。原本青灰色的砖石在雨水的浸润下，竟浮现出深浅不一的线条，蜿蜒曲折，犹如人体的血管脉络。明生凑近细看，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那些痕迹。冰凉粗糙的触感中，似乎有什么在微微搏动。
他后退几步，调整手电的角度，终于看清了全貌——那是一幅完整的贩茶路线图，从徽州出发，辐射四方，直达云南、福建，甚至更遥远的地方。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伸手想去触摸，那图案却在他指尖触及的瞬间微微发光，随即又暗淡下去，仿佛只是雨水造成的错觉。
就在这时，城内八个方向同时亮起了光。
明生猛地转头，那是八大家族宗祠的位置。透过雨幕，他能清晰地看见那些本该黑暗寂静的建筑，此刻竟灯火通明，仿佛有人正在里面举行盛大的祭祀。
他掏出手机想拍照，却发现屏幕一片雪花。雨声似乎也变得不同了，不再是单调的哗啦声，而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人语、马蹄、车轴转动的声音。
恐惧像细蛇一样顺着脊椎爬上后脑。他想回家，想逃离这诡异的场景，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离他最近的汪氏宗祠走去。
宗祠的门虚掩着，明生推门而入，里面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却空无一人。更诡异的是，那些烛火没有温度，他站在最大的烛台旁，竟感觉不到一丝热意。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头和香火的味道，还有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古老而腐朽的气息。
正堂的祖宗牌位前，摆放着一本泛黄的账册。明生鬼使神差地走上前，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乾隆年间汪家的茶叶生意，最后一页却用朱笔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
“戊子年六月十一，商队二十七人并货物，于浙西道上人间蒸发，疑为路匪所为，寻半月无果。”
明生心跳如鼓，他记得这个日期——乾隆三十三年的今天。更让他不安的是，汪家这支失踪商队的领队，正是他母亲的直系祖先。
雨越下越大，当他逃离宗祠时，仿佛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回到家，儿子已经睡下。明生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却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古道上，身后跟着一队长长的骡马，骡马上驮着沉重的茶砖。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黑眼圈去了文化局，查阅地方志中关于那支商队的记录。结果令他大失所望，正史中只有寥寥数语：“乾隆三十三年夏，徽商汪明远一行于浙西失踪，府衙缉凶未果。”
“没什么奇怪的，那年月商队失踪不是稀罕事。”文化局的老周漫不经心地说。
明生不死心，又翻查民间档案，终于在一本残破的《徽商异闻录》中找到了一段记载：
“汪家商队失踪前，曾与其余七家共议大事，疑与一宗涉及八家的秘密交易有关。事后八家皆闭口不谈，唯城墙有灵，记其路线。”
当晚，雨仍未停。明生犹豫再三，还是拿起手电走向城墙。图案比昨晚更加清晰了，那些路线仿佛在用某种节奏微微脉动。八大宗祠的灯火也再次亮起，只是今晚，他似乎能听见其中传来的窃窃私语。
他去了第二家宗祠——程家。在那里，他发现了一封密信，信中暗示八家曾联合运送一批特殊货物，不仅包括茶叶，还有一件“非同寻常之物”。
随后的几个雨夜，明生如同着了魔一般，穿梭在八大宗祠之间。每一家都留下了一块拼图，指向那个被掩埋的真相：
乾隆年间，八大家族为巩固商业联盟，决定共同出资铸造一枚纯金的“商神印”，由每家轮流保管。那年轮到了汪家，恰逢大宗茶叶交易，便将金印随商队一同运送。不料消息走漏，引来悍匪。为保护这枚象征着八家盟约的金印，二十七人无一生还。
而最让明生心惊的是，当时的八大家族为维护“无徽不成镇”的商业神话，掩盖了这起悲剧的真相，对外只说是普通劫案，甚至没有全力追凶。
“为了声誉，就让二十七条性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明生站在雨中，对着空无一人的城墙发问。
第七夜，当他从第七家宗祠出来时，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不是人，而是一道道模糊的影子，它们从雨幕中分离出来，无声地跟在他身后。明生吓得魂飞魄散，拔腿狂奔，直到冲进家门，插上门栓，仍能听见门外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和呜咽般的风声。
最后一夜，他来到了本家的李氏宗祠。在那里，他终于找到了最后的证据——一本祖先亲笔写下的忏悔录，详细记录了当年如何掩盖真相的决定，以及作为守城人的李家，如何利用职务之便，篡改了城墙上的原始路线记录，以防后人追查。
“所以，我们不仅是守城人，还是掩盖真相的帮凶？”明生跪在祠堂前，浑身湿透，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就在这时，宗祠的大门砰然关闭，烛火剧烈摇曳。八道模糊的身影在烟雾中逐渐凝聚，它们不是可怖的鬼怪，而是穿着清代商贾服饰的男子，浑身湿漉漉的，眼中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哀伤。
为首的那人抬起头，明生认出那就是账册中记载的汪明远——他的祖先。
“我们不曾怨恨家族的抉择，”汪明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徽商声誉，关乎千家万户生计。但真相不应被永远埋没。”
“你们...想要什么？”明生颤声问。
“让后人记得，徽商神话的背后，不只有荣光，还有牺牲。”另一道身影接口道，“无徽不成镇的盛况，是用血泪铸就的。”
烛火渐熄，身影消散。明生独自跪在黑暗中，许久才缓缓起身。
雨停了。
第二天，徽州古城阳光普照。明生带着所有证据，找到了八大家族的现任族长。在一番激烈争论后，他们终于同意将这段历史公之于众。
新的城墙解说词中，多了这么一段：“...在‘无徽不成镇’的商业传奇背后，是无数徽商的血泪与牺牲。乾隆三十三年，一支二十七人的商队为保护象征八家盟约的金印，全体遇难。他们的故事，与徽商的荣光一同，被这座古城所铭记。”
又一年黄梅雨季，明生带着儿子走在城墙上。
“爸，听说昨晚又有游客说在雨里看到了奇怪的光影。”儿子已经十一岁，眨着好奇的眼睛。
明生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手轻轻抚过墙面，感受着那些只有雨天才会隐约浮现的路线图。
“记住，”他对儿子说，“咱们守的不只是一堵墙，还有墙里封存的记忆。荣光和阴影，都是历史的一部分。”
夜深了，雨丝又开始飘洒。明生似乎又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驼铃声和脚步声，但这一次，他不再害怕。
他知道，那是历史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