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齐音悠悠转醒。
眼前一片昏暗,睁眼只见蛛网密布的残破佛龛,月光从瓦片缝隙漏下,照见香案上斑驳的漆皮。
她方欲呼救,才发觉自己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里塞着破布,浑身酸痛地倒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唔!唔唔——!”
她拼命挣扎,发出模糊的呜咽。
此时脚步声响起,几个彪形大汉从阴影里踱了出来,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容。
为首一人用刀鞘抬起她的下巴。
“醒了?小美人儿。”
那汉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别怪哥几个,有人花钱买你的命。不过在送你上路之前,让兄弟们快活快活,也不算亏待你了。”
另一人扯出她口中破布,她当即厉喝:“本宫乃当朝公主!你们……”
“公主?”疤面汉嗤笑,“老子劫过三任漕运使,杀过的官比你见过的还多!”
另一人接口道:“就是,管你是什么金枝玉叶,到了这儿,玩够了杀掉往乱葬岗一埋,鬼都找不着!”
无边的恐惧瞬间淹没了齐音。
完了,她堂堂一国公主,难道真要如此屈辱地死在这肮脏之地?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
“轰!”
破庙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只见西蒙尼逆光而立,扫过庙内情景时,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怒火。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高大的异邦护卫,手持弯刀,杀气腾腾。
“一个不留!”
西蒙尼话音未落,罗斯武士已如狼群突入。
疤面汉举刀欲挡,却被弯刀绞住兵刃,只见银光闪过,喉间已绽开血线。另外两人尚未起身,便被双刃战斧劈翻在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齐音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绑匪已尽数伏诛。
西蒙尼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迅速扯掉她口中的破布,割断她手腕上的绳索。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瑟瑟发抖的身躯紧紧裹住,然后将她揽入怀中。
“没事了,别怕,我在这里。”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和这突如其来的安全感,让齐音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崩溃,她再也忍不住,在西蒙尼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那几个在灯会上被冲散的嬷嬷和宫女才连滚带爬地冲进破庙。
一看眼前这血腥场面和公主被一个异邦男子抱在怀里痛哭的情景,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公主!公主您没事吧?奴婢护驾来迟,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劫后余生的不光公主,还有她们。
若公主有丝毫损伤,她们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
齐音从西蒙尼怀中抬起头,看着地上那些绑匪的尸体,心头怒火升起。她愤恨地走上前,用力踢了那绑匪尸体几脚,骂道:“混账东西!敢绑架本宫!死有余辜!”
发泄完怒气,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和头发,走到西蒙尼面前。
“回去之后,本宫定会禀明父皇,给你重重的赏赐!”
西蒙尼却摇了摇头,他说道:“公主殿下,方才听这几位嬷嬷呼喊,才知道您的身份。我只希望您平安无事就好。”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嬷嬷宫女们,继续说道:“而且,如果公主殿下凤体没有大碍,或许……不必将此事详禀皇帝陛下。”
“为何?”齐音不解。
“陛下日理万机,若知爱女受此惊吓,定然忧心忡忡。再者,”
他目光扫过那些惶恐的宫人,
“今夜灯会人潮汹涌,发生意外实非她们所愿。若陛下震怒,恐怕会牵连这些无辜之人。她们也只是无心之失。”
听他此言,齐音不由得愣住了。
她没想到,这个异邦王子在救了她之后,不仅不居功求赏,反而如此体贴地为她父皇着想,甚至为这些失职的宫人求情。
齐音怔怔望着他染血的领口,这般俊俏人物,既通晓百科,又能执刀斩敌,心肠竟也如此软和。
“你说得……在理。”齐音垂首捻着袖口崩线的金丝牡丹,声气儿不觉也软了三分。
西蒙尼适时地抬起手,替她拢了拢欲滑落的裘袍。
————
丞相府书房,夜阑人静。
顾兰倾并未束发,青丝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
穿着一件宽大的玄色便袍,衣袖宽松,仅在腰间松松系了一根丝绦。
他微微俯身于书案前,一手轻扶着右手的宽大衣袖,露出了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
另一只手则执着紫毫笔,正于铺开的宣纸上一笔一画,从容临帖。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西蒙尼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郁郁之色。
顾兰倾并未抬头,笔尖依旧稳健地划过纸面,声音平淡无波。
“还算顺利吗?”
西蒙尼走到书案前,看着眼前这个连披发便服都难掩其绝世风姿的男人,心中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容貌气度,确实有让女子疯狂的资本,怪不得那齐音公主会如此执着。
不过……他顿了顿,湛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
“顾丞相,那齐音公主终究只是个被宠坏的女子,心思虽任性,却也未见得有多十恶不赦。你叫我如此行事……会不会毁掉她的一番少女心事?”
“少女心事?”顾兰倾笔下微顿,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沾染上权力,掺杂了算计的少女心事,便不再是少女心事。我并不想知道她为何非我不嫁,也不屑于探究她究竟看上我什么。是这副皮囊,还是单纯觉得好玩,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我只要知道,任何人,任何事,都绝不能阻拦我得到我本该得到的。即便是皇帝——也不行。”
西蒙尼啧啧道:“万一公主是真心的呢?”
“那又如何?”
顾兰倾几乎是立刻反问,语气里连一丝波澜都未曾兴起。
这一刻,西蒙尼清晰地认识到,外界对这位年轻丞相的评价绝非空穴来风——
初见时,谁不会被他这清雅绝尘的君子表象所惑?
可一旦触及他真正在意的东西,那层温润的表皮之下,显露出的便是毫不掩饰的冷漠无情,乃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忍。
————
第二天,慕青一阵风似的卷进了丞相府书房,连通报都省了。
她面色含霜,往顾兰倾书案前一站,眸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顾兰倾!我问你,昨日灯会上那个异邦人是不是你安排的?!”
顾兰倾正批阅着公文,闻言笔尖一顿。
“你如何得知?”
“我如何得知?”慕青气极反笑,
“今日一早,宫里有相熟的女官悄悄告诉我,昨日齐音公主回宫后,大发雷霆,下令将昨日随行的嬷嬷宫女统统拖去,每人重责三十大板!有几个年迈的,差点当场就没了命!听说就是因为昨日公主险些被贼人劫持,受了惊吓!”
她越说越气,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跳:“你做什么事,我几时拦过你?可齐音再骄纵,终究是个女子!你找的那些是什么人?万一中途出了什么差池,你让她……你让那些无辜的宫人如何自处?!还有那伙绑匪,你又是从哪里找来的亡命徒?!”
顾兰倾放下笔,神色依旧没什么波澜:“人手是八野去找的。他昨日也一直暗中跟着,不会出大的差错。”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几人,本就是刑部海捕文书上挂了名的江洋大盗,身上背了数条人命,死有余辜。”
“那宫人呢?!那些嬷嬷宫女何辜?公主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们全都是陪葬的命!即便如今公主无恙,她们不也照样脱了层皮?!”
顾兰倾没有接话,书房内一时静得可怕。
“顾兰倾,你……”她指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你真是好得很!”
说罢,她猛地转身,就要离去。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顾兰倾倏地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
“别走。”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紧绷。
“放手!”慕青用力想甩开他。
顾兰倾非但没放,反而顺着她甩开的力道,竟然直接屈膝,朝着她跪了下去!
“你!”慕青惊得忘了挣扎,“你这是干什么?!起来!”
顾兰倾仰头望着她,那双平日里深邃难测的眸子里,此刻竟漾着些水光,带着几分茫然无措。
他非但没起,见慕青后退,反而就着跪姿往前挪了半步,依旧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一角。
“我……我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哪里不对,”他声音低哑。
“但既然你生气了,那我道歉。青儿,别走,别生我的气……”
他眼巴巴地望着她,哪还有半分丞相的威仪,活像一只做错了事又不知错在何处,只会可怜兮兮求主人垂怜的大型犬类。
就在这僵持之际,书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八野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嘴里还嚷嚷着:“主子!主子您猜今天城里出什么事儿了?我跟您说……”
八野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画面。
“嗷——!”
八野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怪叫,然后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瞬间转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窜了出去,嘴里还无意识地发出“啊啊啊——”的怪叫,脚步声仓皇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