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的初夏,北疆的寒意彻底褪去,阳光变得热烈而明亮,将小院的每一寸土地都晒得暖烘烘的。
菜地里的作物郁郁葱葱,黄瓜、豆角挂满了架,那几只母鸡也开始陆续下蛋,偶尔在院角发出“咯咯哒”的邀功声。
三个孩子,顾家的大宝、二宝和三宝,已经快一岁半了,早已不再是只能躺在炕上的小婴孩。
最大的变化是大宝。这个小家伙仿佛是三个里的急先锋,不仅走得最稳,探索欲也最强,小短腿噔噔噔地满屋子转悠,对什么都好奇。
他的语言能力似乎也觉醒得最早,除了无意识的“咿咿呀呀”,已经开始尝试发出更多、更清晰的音节。
柳映雪下班回家,他会立刻张开手臂,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嘴里发出“啊!啊!”或者类似“娘”的模糊音,来表达他的喜悦和依赖。
柳映雪和顾王氏、周陈氏都时常逗他,指着自己,一遍遍地教他:“宝宝,叫妈妈,妈——妈——”
这日,是一个寻常却又仿佛注定不寻常的星期六下午。
柳映雪难得休息,正在院子里就着明亮的日光,给孩子们缝补玩耍时刮破的小裤子。
顾王氏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周陈氏则坐在门槛旁的小凳上,一边看着在院子里摇摇晃晃追着一只蚂蚱的大宝,一边利索地剥着毛豆。
二宝和三宝则在炕上,由柳映雪时不时回头照看着,玩着布偶和铃铛。
小院里弥漫着夏日午后特有的、慵懒而安宁的气息,混合着泥土、草木和厨房里隐约飘出的饭菜香。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声清晰的、中气十足的:“我回来了!”
这声音洪亮、熟悉,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瞬间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柳映雪手中的针线猛地一顿,针刺破了指尖,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却浑然未觉。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那扇虚掩着的院门,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开始疯狂地跳动。
厨房里的顾王氏也听到了,手里的锅铲“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也顾不上去捡,撩起围裙擦着手就冲了出来,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的狂喜。
就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周陈氏,剥毛豆的动作也停滞了,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院门。
院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午后的阳光,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熨帖的、崭新的五五式军装,没有戴军帽,短发利落,面容比离家时更加黝黑坚毅,也愈发沉稳。肩章上,那代表少将军衔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烁着沉稳的光芒。
他一手提着沉甸甸的行李包,一手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北京的果脯、糖果等稀罕物。正是阔别近两年的顾长风!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坐在院子里、手中还拿着针线、怔怔望着他的身影——他的妻子,柳映雪。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充满了风尘仆仆的思念和归家的温暖。
“长风!”柳映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哽咽,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却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儿啊!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顾王氏已经哭着扑了上去,抓住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顾长风放下行李,用力抱了抱母亲,声音也有些沙哑:“娘,我回来了。您和大姨都好吧?”
“好!好!都好!”顾王氏泣不成声。
顾长风的目光越过母亲,再次落在柳映雪身上。他朝她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坚实而有力。两年军校生涯,赋予了他更沉稳的气度,但此刻,面对妻子,他眼中只有纯粹的、失而复得的喜悦。
“映雪。”他走到她面前,低声唤道,千言万语,似乎都蕴含在这两个字里。
柳映雪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用力地点着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
就在这时,一直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场面弄得有些茫然、站在院子中央的大宝,仰着小脑袋,看看这个陌生的、穿着一样衣服的高大男人,又看看激动落泪的妈妈和奶奶,小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
他似乎感受到了母亲情绪的巨大波动,那种依赖和寻求安全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朝着柳映雪的方向,踉跄地挪动了两步。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长风身上时,大宝仰起脸,看着柳映雪,用尽了他此刻最大的力气,发出了一个无比清晰、响亮的音节:
“妈——妈——!”
这一声“妈妈”,如同夏日里的一声清亮莺啼,瞬间穿透了所有的激动与哽咽,清晰地回荡在小院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柳映雪整个人都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脚边那个小小的、正仰头望着她的儿子。
那声呼唤,如此清晰,如此准确,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脏,比顾长风的归来,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作为母亲的巨大震撼与幸福。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是喜悦的泪水。
顾长风也愣住了,他低头,第一次真正仔细地、近距离地打量这个他离家时还在襁褓中、如今已经能走能跑、甚至会清晰叫“妈妈”的大儿子。
小家伙虎头虎脑,眉眼间依稀有自己的影子,此刻正依赖地朝着映雪伸手。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血脉相连的激动、初为人父的喜悦以及错过孩子成长关键期的深深歉疚,猛地涌上心头,让这个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都未曾退缩的汉子,鼻尖骤然一酸。
顾王氏也止住了哭声,惊喜地看向大孙子,连声道:“哎哟!我的大乖孙!会叫妈妈了!叫得真清楚!”
连坐在门槛上的周陈氏,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她低下头,继续剥着手里的毛豆,只是动作比刚才轻柔了许多。
柳映雪蹲下身,一把将大宝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着,带着无限的柔情:“哎!妈妈在!妈妈的宝贝会叫妈妈了!”
她亲了亲儿子的小脸,然后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顾长风,又哭又笑地说:“长风,你听到了吗?大宝会叫妈妈了!他第一次叫得这么清楚!”
顾长风也蹲了下来,伸出那双握惯了枪、此刻却有些微微颤抖的大手,想要摸摸儿子的小脸,又有些不敢,生怕惊扰了这温馨的一幕。
他的目光在妻子和儿子之间流转,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听到了,我听到了。映雪,辛苦你了……把孩子教得这么好。”
大宝似乎有些认生,看着这个靠近的陌生男人,往柳映雪怀里缩了缩,但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更多的是好奇。
顾长风看着儿子那与自己相似的眼睛,心中软成一片。他试着放柔声音,带着一丝笨拙的讨好:“宝宝,我是爹爹。”
大宝眨了眨眼睛,没有反应,只是又转头看向柳映雪,小嘴里再次模糊地发出:“妈……妈……”
柳映雪破涕为笑,对顾长风说:“他还有点认生,熟悉了就好了。”她抱着儿子,指着顾长风,耐心地教道:“宝宝,看,这是爹爹,爹——爹——回来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一家三口身上,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院子里,鸡在踱步,菜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屋里的二宝和三宝似乎被外面的动静吸引,也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顾长风站起身,一手拎起行李,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坚定地揽住了柳映雪的肩膀,目光扫过这充满生机的小院,看过激动抹泪的母亲,看过默默忙碌却眉眼柔和的大姨,最终落在怀中妻儿的脸上。
“回家了。”他低声说,这三个字,包含了所有的思念、牵挂与对未来的期盼。
柳映雪靠在他坚实的手臂上,怀里是刚刚第一次清晰呼唤她的儿子,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圆满的幸福所充盈。她知道,新的生活篇章,随着长风的归来,随着孩子们的长大,正式开始了。
而这第一声“妈妈”,便是生活馈赠给她和这个家,最动听、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