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浸透了“象牙塔”的观察窗。信息室里，只剩几面核心光屏还亮着微光。
所有布局已定，庞大的计划沉入寂静，只等黎明到来。
顾沉没有休息，转身进了特训室。
米迦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没跟过去，只是把自己更深地陷进软椅，薄毯拉高，一只手无意识地护在小腹上。那里，他们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应到了大事前的凝重，睡得格外安稳。
特训室内，顾沉闭上双眼。新生浩瀚的精神力不再外放成刃，而是化作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感知触角，如同夜行的蛛群，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它们淌过冰冷的金属墙壁，拂过休眠的仪器表面，渗透进每一个角落。他在进行最后一次，也是范围最广的感知校准，确保对自身力量的掌控臻至化境，任何细微的扰动都无法逃过他的感知。
力量在他体内沉静地流淌，如渊如海，只待惊雷炸响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米迦点开了手边的光屏。微光映亮他沉静的侧脸，也照亮了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K-73的伤亡统计、损毁评估，以及后面跟着的一长串重建预算。
他的指尖在“社会募捐”那栏停了很久，忽然抬头看向云翊：“云翊，葬礼的宾客名单，能弄到最全的吗？尤其是那些家底厚、又最爱面子的老牌贵族和世家。”
云翊从代码的瀑布流中抽身，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询问：“名单有。你想……？”
“只让皇室低头掏钱，还不够。”米迦冰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冷冽而务实的光芒，“那么多有头有脸的虫在场，光让他们看一场戏，太浪费。得让他们出点血。”
他指尖敲了敲光屏上那串天文数字：“K-73的重建是个无底洞，国库和皇室就算被逼着吐出来一部分，也是杯水车薪。那些在帝都醉生梦死的‘大贵族’们，是时候‘自愿’为帝国的伤痛买单了。”
云翊瞬间领会，嘴角一弯：“‘自愿’……这词用得好。”他眼里闪过精明的光，“操作空间很大，名单和‘建议捐赠额度’我可以连夜做出来，保证让每只虫都‘体会’到自己的‘社会责任’。”
他顿了顿，笑意加深，“这事我和修斯管家对接，他最清楚各家底细和软肋。”
“嗯。”米迦点点头，补充道：“另外，我账户上还剩十亿星币，全部划入首批重建基金。”
云翊闻言，敲击虚拟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抬眼看向米迦。
他对好友的经济状况再清楚不过。早年积蓄大多贴补了阵亡将士的遗孤和军团额外装备，后来顾沉想方设法给他塞回来的，也没留住多少。这十亿，恐怕真是他现在全部的家当。
静默了两秒，云翊忽然轻笑出声，摇摇头：“米迦啊米迦……你这是跟顾沉待久了，连算计虫都学会挑场合、讲‘自愿’了？
他语气里带着老友间的调侃，“以前那个被后勤处卡脖子，只会冷着脸生闷气的米迦中将，可想不出这种‘损招’。”
米迦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些窘迫，但很快被坚定取代。他抿了抿唇，低声道：“以前是以前。现在……”
他下意识护住小腹，又看向特训室方向，“……要顾的太多了。光靠‘愤怒’救不了前线，也护不住想护的虫。能用上的手段，为什么不用？”
云翊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下来，调侃褪去，变成了纯粹的欣赏和支持。他重新看向光屏，语气轻快：“说得对。能用上的，都是好手段。这事交给我和修斯，放心吧。”
“嗯”米迦嘴角轻弯。
任务栏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条目。云翊推了推眼镜，重新投入数据的海洋，只是那敲击键盘的节奏，似乎比刚才更轻快了几分。
就在云翊最后再确认回归的每一个数据节点的时候，遥远的K-73星域，齐宁正站在指挥舰冰冷的舷窗前。
窗外，那颗满目疮痍的星球在黑暗中缓慢旋转，像头垂死的巨兽，地表偶尔闪烁的救援信号，是其微弱的脉搏。
他刚刚下达了舰队秘密向帝都星外围跃迁点机动的命令。副官无声地递来一杯浓茶，齐宁接过来，看也没看便一饮而尽。滚烫苦涩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奇异地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疲惫与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转过身，目光似乎能穿透厚重的合金甲板，落在那片依旧灯火通明的临时医疗区。那个沉默的“志愿者”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不自觉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这一次，他发誓，绝不容许再有任何失去。
主星公爵府。夜色已深，奢华府邸沉寂如墓。
修斯管家佝偻却异常稳当的身影，缓慢走过空旷的回廊，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吞噬。他依次走过每一处明哨与暗岗，对阴影中那些绝对忠诚的护卫微微颔首，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最终，他推开祠堂沉重的木门，步入唯有星徽微光闪烁的静谧空间。
在顾氏历代先祖与伊安上将的牌位前，他停下，缓慢而郑重地点燃了三炷质地特殊的凝神香。青烟笔直上升，散发出宁心静气的淡淡香气，缭绕在肃穆的牌位之间。
老管家浑浊的眼中，往日的悲恸与忧虑已被磨尽，只剩下前所未有的锐利，与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同一片夜空下，帝都星某处不为虫知的安全屋内，弥漫着枪油与能量电池的独特气味。
梅里坐在角落，用一块麂皮反复擦拭着一柄能量手枪的枪管，动作轻缓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冰冷的金属映出他毫无波澜的脸。
“夜鸮”的队员们在他身后，做着同样的事情。没有任何交谈，只有器械组装与校验的轻微咔哒声，汇成一首沉默的战前序曲。
特训室内，顾沉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无形的精神蛛网瞬间收回，融入他深邃的眼底。他推门走出，回到信息室，走向一直等待着他的米迦。
他伸出手。
米迦抬起头，停下批注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放入那温暖而坚定的掌心，借力站起身。
“都准备好了。”顾沉注视着他，声音低沉平稳，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陈述句。
“嗯。”米迦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头。
无需更多言语，箭已搭弦，只待回归。
第二军团上将休息室内，气氛冷淡。恩裴刚结束与军部后勤部门的又一场扯皮通讯，对方打着官腔，把前线急需的物资清单当球踢。他烦躁地扯松领口，一股无名火窝在胸腔里烧。
就在这时，指挥频道响起最高优先级的接入请求——来自前线总指挥部，齐宁。
恩裴眼神一凛，立刻接通。
齐宁的身影出现在光屏上，背景是忙碌的指挥部。没有寒暄，他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硬：“恩裴上将，总指挥部命令。”
“K-73星域，‘铁锈地带’。”他的声音透过加密频道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该区域滞留大量灾民，环境复杂，高浓度辐射尘与变异生物威胁巨大，非战斗减员风险极高。”
他一边说着，一边传过来一份具体资料：“情报显示，该地可能残留兽潮引导信标的次级能量源，必须彻底清理。你的第二军团擅长工程作业与复杂环境作战，此任务，你部立即接手执行。”
齐宁甚至没有给恩裴思考推诿的时间，详尽的作战任务书也同步传输过来。
要求细、时限紧，摆明了是要把他这支主力牢牢钉死在那片烂泥潭里。任务本身挑不出错，是为了救灾，但这时候调他走，制衡之意赤裸裸。
“这是正式调令。”齐宁最后说道，目光锐利，“望你以帝国与民众为重，即刻部署。”通讯随即切断，没留半点商量余地。
恩裴盯着那份该死的调令，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齐宁这老狐狸！
就在他心绪翻腾，权衡着如何应对这棘手任务时，休息室的门被无声推开了。
恩裴甚至不用回头，那股清冷中带着甜腻的信息素已经如同无形的网，瞬间笼罩了他。身体的反应快于理智，一股令他屈辱的熟悉悸动自尾椎窜起。
他猛地攥紧拳头，想强行压下这份源自标记的本能。
冬临皇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目光扫过光屏上那份尚未关闭的调令，以及恩裴紧绷的侧脸。他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但眼神深处，藏着洞悉一切的幽光。
“上将还在为前线的事情烦心吗？”冬临的声音很轻，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靠近，而是将一份数据板放在桌上，轻轻推到恩裴面前。
“我……我试着联系了一些旧识，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恩裴冰冷的目光扫过数据板，瞳孔一缩。上面不是空话，是实打实能解燃眉之急的医疗物资，和高效净化水设备的调配清单，来源干净，调动路径清晰，绕开了帝国后勤那套僵化的体系。这正是他刚刚与后勤部扯皮，求而不得的东西。
一股更深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他厌恶这种被拿捏的感觉，厌恶冬临用这种“帮助”来彰显掌控，更厌恶自己……竟然真的需要。
“给这些，你有什么条件？”恩裴的声音干涩沙哑，他甚至懒得掩饰语气中的冰冷。
冬临似乎被他话语里的寒意刺到，瑟缩了一下，小声说：“没、没有条件……只是，希望上将能多保重身体，别太劳累。”
他抬起眼，那双看似纯净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微妙的暗示，“这些物资，需要您亲自签收，并且……由您信得过的虫去分发。罗素家族和第二军团内部，最近似乎也有些不同的声音，或许您可以……借机安抚一下？”
恩裴的心脏猛地一沉。前有齐宁的阳谋逼他出兵，后有冬临的“好意”逼他清理家族和军团？
逼他彻底将自己绑上他“冬临”的战车？这何尝不是冬临的警告——他能给资源，也能断了。
看着数据板上那些能救命的物资，再想到边境星域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军雌和虫民，恩裴的骄傲在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闭上眼，脑海中想到“铁锈地带”的凶险，闪过士兵可能成片倒下的画面。
几秒后，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决绝。他几乎是咬着牙，加码添了个要求：“我还需要高强度防护装备和特效解毒剂。”
他确信齐宁不会克扣任何军事行动必须的物资，但眼下前线资源本就紧张，他不能拿自己士兵的命冒险。
“……我明白了。”冬临轻声应着，仿佛真的只是在努力为雌君分忧，“这些，我也会准备好。只是……雌君晚上，记得回家。”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慢，带着明晃晃的暗示。
“……知道了。”恩裴拿起笔，在数据板的授权指令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屏幕，带着一股狠厉。他不仅接下了齐宁的任务，也再次签下了冬临的枷锁。
冬临看着他签下名字，脸上露出了一个微小而满足的笑容。“雌君的字真好看。”他轻声说，向前一步，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恩裴紧绷的手臂。
那带着精神暗示的熟悉触碰让恩裴身体一僵，标记的力量再次蠢蠢欲动。他猛地挥开冬临的手，声音压抑着怒火：“我很忙，你可以走了。”
冬临被他挥开，也不生气，只是用那双幽深的眼睛看了他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门关上的瞬间，恩裴像被抽空了力气般，重重跌进椅背。他看着那份调令和“卖身契”换来的物资清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扭曲的弧度。
甘心？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厌恶雄虫，厌恶被掌控，更厌恶自己此刻的无力。但他是恩裴·罗素，是一名军雌，是帝国上将！
他绝不会坐以待毙。齐宁想调虎离山？冬临想趁火打劫？虫皇想让他当替罪羊和挡箭牌？
很好。
他拿起加密通讯器，接通了他的副官，声音恢复了属于上将的冷硬威严。
“你亲自跟冬临殿下派来的虫交接所有物资，清点造册，全程录像。确保每一份都用在灾民和士兵身上！记住，是所有，一颗螺丝钉都不准少，也不准被中间虫私吞！”
“是，上将！”
“另外，”恩裴补充，言语间多了破釜沉舟的狠绝：“传令！第二军团第一、第三舰队，按总指挥部命令，目标‘铁锈地带’，执行最高级别清理与救灾任务！我亲自带队！”
挂断通讯，恩裴走到窗边，看着帝都星虚假的繁华夜景，眼底光影明灭。
他不仅要完成任务，还要做得漂亮。他要借冬临的资源保住自己的力量，借齐宁的军令远离帝都旋涡，借这次赈灾，在军中和民间重新树立威望！
齐宁的异常动向，帝都星暗流的涌动，还有顾沉那场诡异的“葬礼”……这一切都让他嗅到了风暴的气息。
棋子？他不当。当务之急，是赈灾和脱困。至于未来……等他手握足够的资本和声望，再慢慢算这笔账。
生理的臣服是枷锁，但权力的博弈，才刚刚开始。他倒要看看，在这盘乱局里，最后是谁，利用了谁。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