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黄门持节传诏,召大将军卫青入宫议事,赵丛接旨后急趋府中禀知。
卫青默然领旨,旋即更衣束带,取朝服整肃穿戴讫,顾谓赵丛随往。
二人抵未央宫,卫青入偏殿面圣,赵丛按例立殿外候命。
未央宫偏殿内。
陛下问卫青,李敢所伤己身轻重。卫青只言仅遭推搡,未致大伤。
陛下念及李广乃先帝旧臣,戍边一生,自刎后李敢怨怼难平亦属常情,复询当日李府诟骂殴击之目击者,言李敢以下犯上若不惩戒,卫青难立军威,遂问其处置之意。
卫青答当日闻听者,皆为李广旧部宿将,已嘱众人以老将军安宁为重,不妄传私怨。然,他似有所思,趋前半步:
“陛下,李敢之怨,根在其父之丧。当日调令乃臣所发,与陛下无干。老将军行军失道,自以负罪于将士,遂引刃自裁,非臣之责。彼孝思笃深,一时迁怒,臣若深究,反失朝廷仁厚之名。”
陛下了然,默然片刻,嘴角微扬:
“你仁厚,过于朕之所料。当日调令虽出朕口,然未及料此变局,竟累那受辱。朕本欲令你寻由召其之,薄责数板、申饬其过,令知尊卑
——彼若再肆行,于你声名、于朝堂纷扰,皆非好事。
卫青闻言,敛衽再拜,顺势进言:
“陛下明鉴,李敢迁怒,乃孝思所激。此时加罚,彼必谓臣与陛下同气打压,怨怼更甚;若以恩抚之,或可化干戈为玉帛。”
他顿了顿,续道:
“李广生前曾任郎中令,执掌宫禁宿卫,深得军心。今其薨逝,此职虚悬,臣愿举荐李敢承袭。一来全老将军颜面,显陛下体恤之仁;二来李敢熟谙军务,堪当此任;三来彼感陛下恩遇,又知臣不究其过,怨怼自消,必尽心履职,为朝廷效力。”
陛下定定审视卫青良久,眸中赞许渐浓,颔首道:
“卫青啊卫青,你之心思,竟比朕更周全。善!便依你所言。李敢虽失仪,非顽劣之辈,有你护持教诲,当能收心敛性。待过李广头七,你可召其入府,略加申饬,先归羽林营补岗
—— 郎中令一职,待他立稳差事再降制诏,长居家中,反易生是非,引人揣测。”
卫青躬身应诺,声气恭谨:
“臣谨记陛下教诲,必善导李敢,令其知晓陛下恩义,尽心报效朝廷。”
陛下挥袖摆手,语添体恤:
“去吧。你肩头旧伤,乃昔年击匈奴所留,府中若缺药材,可令下人告于少府,朕准其支取。”
“谢陛下体恤。”
卫青再躬身退殿,赵丛紧随其后
——偏殿内君臣对话虽只闻片语,他已听出李敢的处置乃大将军与陛下的恩威并施。
李广头七前一日。
轺车停李府巷口,门仆见车驾“卫”字旗,即刻趋入通报。
赵丛扶着卫青的手下车,刚立稳,李府家令已跣足而出,扑跪在地:
“大将军驾临,小人有失远迎!”
卫青抬手免他礼,径直往灵堂去。他取过案上三炷香,亲手点燃后立默半刻,又为李广灵前温着的黍酒添满,方转身灵堂旁的堂屋走,刚坐下便开口,没半分寒暄:
“李敢何在?连日闭门不出耶?”
家令额角渗汗,垂首答道:
“公子…前日伏灵前恸哭至力竭,余时便守在己屋,门扉未启过半回。”
“门扉不启?”
卫青眉峰微蹙
“羽林郎轮值册,他空了几日?宫禁宿卫乃天子亲军要务,岂容他以私丧怠公?其乃关内侯,老将军是九卿,这般旷岗,朝堂已有人私议‘李氏恃功忘本’,反辱没老将军一生名节。”
家令脸色煞白:
“小人劝过三回!公子或言‘知晓’,或翻出老将军旧甲擦拭,偏不提上值事…”
赵丛适时轻咳一声,接过话头:
“家令莫慌,大将军本不忍扰
——老将军尸骨未寒,李府方哀。然陛下念其旧功,嘱传语:“李广国之柱石,其子当承风骨,身安即归营当差。”此语若不传,他日宫禁有失,陛下问责,李府何以担?”
家令猛地抬头。
“小人前日劝罢,见公子夜里挑灯擦甲,嘴里还念叨‘不能丢父的脸’。小人瞧着,他是想归营的,只是…只是拉不下脸。”
卫青瞥赵丛一眼,语缓三分:
“颜面值几何?李广老将军何等人物?马邑之谋无功,自请贬为庶人;漠南小挫,即刻自请戍边,从不会把过错埋在心里,更不会拿前程赌气。他若见儿子为这点坎颓唐,九泉下亦难安。某少时牧羊自比于奴,非自贬,乃知屈伸。”
他顿了顿,续道:
“某已和羽林营校尉说妥,你传他话,明日卯时披甲至营,只当是‘代父值岗’,同僚只会赞他承父风骨,无人敢提此前过节!”
赵丛忙补话,声放软:
“若李公子明日到营,同僚皆赞其承父风骨;若总避匿,反遭人讥辱没李将军名声。”
家令连连点头:
“是是是,小人省得!这就去传,必把话递到公子耳中!”
卫青行至堂门,目光掠过灵堂飘展的白幡,忽驻足,对家令道:
“灵前烛火将烬,速换新的,莫让老将军觉得府中清冷,他生前爱饮的黍酒,每日温一壶供着,莫省。”
“小人记下了!大将军有心!”
家令躬身应着,看卫青离去的背影,眼眶发热。
出了李府,赵丛终忍不住发问:
“大将军,既陛下已许郎中令之职,为何不先透个底?他若知晓,必感激你的周全。”
卫青边走边道,声轻:
“恩自上出,方为恩;某若先言,反成市恩。他此刻心结未解,说多了,反疑某收买他。等他归营值岗,守好了宫禁,陛下的制诏再到
——他才会明白,这恩典不是某给的,是他自己挣的,也是陛下念着老将军的功。”
赵丛脚步一顿,终彻悟
——将军哪是来催岗的?
分明是给李敢铺了三条路:
以陛下之语立规矩,是台阶;以老父之名激孝心,是底气;以照料灵堂留体面,是温度。
几日后。
苏礼随霍去病入宫,见李敢身着羽林郎甲已在宫外候立,便知其已认事。
此前赵丛递简,言大将军奏请封李敢为郎中令,既全李广体面,亦令其悟大将军苦心。
连日来,赵隶日守马厩调度诸事。
陛下及大臣需用车马,便提前备办;
马匹有伤者,不召医工,令徐佳丽诊治,酬劳尽付与她。
二人本是夫妻,此类小钱,赵隶皆私留自用。
徐佳丽白日为赵隶送饭、采买杂物,闲暇时为邻里诊治伤痛,有资者付酬,无资者赠以吃食。
赵隶常令官奴充任粗役,凡有赏赐之活,皆先予亲信。
是日。
赵隶方归马厩,便闻厩内喧嚷。
入内视之,则见金伦与王石相殴于一处,难分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