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电梯门正在闭合。
金属门缝间不再是走廊的灯光,而是一层湿滑的膜,像肉壁一样缓缓收缩。我后退一步,脚底踩到黏腻的东西,低头看,地面渗出银色液体,正顺着墙角往上爬。
我没有按楼层。
可电梯开始下降。指示灯从7跳到b1,又跳回7,接着数字乱闪,最后停在一个不存在的符号上——一条横线穿过圆圈,像眼睛,也像子宫的轮廓。
我摸了摸左耳,三枚银环还在。但发间那枚珍珠发卡没有消失。它安静地别在我脑后,触感温润,像是长在头发里的东西。
银液已经漫过鞋面。它不冷也不热,碰到皮肤时,我脑子里突然响起一段心跳声,很慢,却有力。接着是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
我咬住警徽。金属的凉意让我清醒了一瞬。我把手伸进口袋,确认剪刀还在。然后用指尖划破掌心,血滴下去,立刻被银液吸走,连痕迹都没留下。
电梯震了一下。
四壁开始变形。瓷砖裂开,露出下面粉红色的组织层,表面布满血管状纹路。顶部垂下肉质的褶皱,缓慢搏动。空气变得厚重,呼吸像吞着温水。
我知道这不是现实中的电梯。
但我动不了。身体像是被什么固定住了,只能站着,看着四周变成一条通道——倾斜向下,内壁湿润,银液在其中流动,像羊水载着某种生命滑行。
我被裹进这股流里。
开始下滑。
速度越来越快。视野颠倒又翻正。每一次晃动,都有一段记忆冲进脑袋:手术台的反光、针管推进皮肤的声音、一个女人说“这次一定能活”。我不是在看,是在经历。
我想喊,发不出声。
我想闭眼,眼皮撑着睁大。
直到滑行停止。
我站在一间空旷的房间里。头顶是模糊的光源,照着中央一张金属台。陈砚躺在上面,双眼闭着,脸色苍白。他的腹部被一根灰白色的带子缠住,延伸出去,连接着天花板深处。
脐带。
它粗大,表面有细密的纹路,像树根一样扎进上方的肉壁中。另一端……我没看到。
我往前走。脚步声很轻,像是踩在皮膜上。
陈砚的胸口微微起伏。我靠近他,发现他手腕上有细小的红点,像是长期被束缚留下的压痕。我伸手碰他脸颊,皮肤冰凉,但他睫毛颤了一下。
他还活着。
就在这时,声音响起来。
不是从耳边,是从整个空间传来的,温柔得像哄睡的低语:“第七个容器,该生产了。”
我知道是谁。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伸进风衣内袋,取出警徽。边缘有些磨损,但在灯光下还能照出一点影子。
我盯着那根脐带。
然后抬手,把警徽贴上它的表面。
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
不是比喻,是真的痛。像有东西从里面被拉出来。我低头看自己胸口,衣服完好,可那种被穿透的感觉越来越强。
我还是割了下去。
警徽划过脐带,发出轻微的撕裂声。没有血喷出来,只有一缕银丝弹开,像断掉的神经末梢。
陈砚的身体抖了一下。
我也抖了一下。
胸口的痛变成了撕裂。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衬衫不知何时裂开了口子,心口位置有个小洞,正往外渗银色的线。那些线飘在空中,和脐带上断裂的那一端慢慢靠拢。
原来另一头在这里。
我踉跄后退,用手压住伤口。银丝不断往外冒,但我能控制它们不再延伸。至少现在还行。
我再看向陈砚。
他睁开了眼睛。
瞳孔是黑的,但深处有种奇怪的光,像是转动的轮盘。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他说:“你体内有七个我。”
我没听清第二遍。因为他说完这句话,整个房间震动了一下。天花板上的肉壁收缩,脐带残端缩回深处。银液从四面八方涌来,淹到脚踝。
我站在原地。
陈砚仍躺在台上,眼神没移开。他的嘴闭着,可我清楚看到,他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他的表情。
是我的。
我认得那个弧度。每次我在镜头前假装轻松时,就会这样笑。不到达眼睛,只是嘴角动一下。
而现在,是他脸上出现了这个笑。
我抬起手,摸自己的脸。肌肉没有动。可我感觉得到,我的嘴也在弯。
我们同时笑了。
他没出声,我没出声。
笑声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我伸手去抓警徽,想再靠近他问一句。可就在我迈步的瞬间,心口的伤口猛地抽紧。一根银丝从断口中弹出,打在空气中,发出细微的响。
我看向手术台。
陈砚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抬了起来。那只手平举,掌心朝下,手指微微张开。动作很慢,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它也在抬起来。
我不记得下了这个命令。
但它在动。完全同步。他的手往左,我的手也往左。他的手指弯曲,我的指节也跟着弯曲。
我用力握拳。
他也握拳。
我松开。
他也松开。
我们像是同一个动作的两面。
我往后退。
他也做出后退的姿态,虽然身体还被固定在台上。
我停下。
他也停下。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是他在模仿我。
是我们共享一个指令源。
我张嘴,声音干涩:“你说七个你……”
他没回答。
但他的嘴唇动了,和我说出一样的字:“……那我是谁?”
话音落下的时候,地面开始泛起波纹。银液表面浮出七个模糊的人影,站成半圈,背对着我和手术台。
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有穿白大褂的,有穿病号服的,还有一个赤脚的小孩,抱着一本烧焦的笔记本。
没有人回头。
没有人说话。
我盯着最左边那个身影。她穿深灰风衣,左耳戴着三枚银环,手里拿着一台老式相机。
那是我。
我动了一下手指。
她的手指也动了。
我抬起脚。
她也抬起脚。
我向前走了一步。
她转过身来。
面对面站着。
我们长得一模一样。
她看着我,眼里没有惊讶,只有等待。
我听见自己开口: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