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赤沙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之中。
笃……笃……木质拐杖敲击石板路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巷里回响,清晰而孤独。
叶辰的身影被灯火拉得颀长,他拒绝了所有护卫,独自一人,像一个最普通的伤兵,行走在这片被他亲手颠覆的土地上。
他腿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每一步都牵扯着神经,但这痛楚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沿途的屋舍里,透出温暖的橘色光晕,偶有孩童的笑闹声传来,不再是过去那种压抑的、惊恐的窃窃私语。
一个端着空碗的小女孩从门内跑出,险些撞上他。
看清是叶辰后,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惊慌下跪,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和他手中的拐杖。
她的母亲匆忙追出,脸上掠过一丝紧张,但很快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点敬畏的感激。
她没有高呼“神使大人”,只是拉住女儿,对着叶辰深深地鞠了一躬。
叶辰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继续前行,越来越多的人从门窗后认出了他。
没有人跪拜,没有人喧哗,但沉默的致意却从未间断。
一个卖夜宵的老汉,默默将一碗刚出锅的热汤放在路边的石凳上,朝他指了指,便转身继续忙活。
叶辰没有去喝,却感觉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挂着“共痛屋”木牌的院落外。
这里曾是一座小神庙,如今却成了附近居民夜里聚集倾诉的地方。
门没有关,里面人声嘈杂,却不混乱。
叶辰停下脚步,隐在阴影里,静静地听着。
一个苍老沙哑的女声正在讲述往事:“……那年大旱,神庙说是我家男人心不诚,才触怒了神明。他信了,真的信了。为了祈雨,他先把女儿卖给了路过的商队,换了头活羊献祭。雨没来。他又把只有五岁的儿子卖了,换了钱去买更贵重的祭品……最后,家里只剩下我,和他那双因为磕头磕得太多而长满老茧的膝盖。”
屋内一片死寂。
许久,才有人用颤抖的声音问:“阿婆,那你……你恨神吗?”
叶辰屏住了呼吸。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人们以为她不会回答。
她却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更让人心碎。
“神?神是什么东西,我没见过。我恨的……是当年眼睁睁看着他把孩子拉走,却没一个人,没一个人站出来拉我一把。我恨的是那条街上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只敢跪着。”
叶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借着月光,用随身带着的炭笔,将那句“我恨的是……当年没人拉我一把”一字一句地记下。
他小心地将纸片折好,贴身放入怀中,仿佛收藏了一件无比沉重的珍宝。
与此同时,晓组织的临时总部,灯火通明。
月咏的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沙城及周边地区的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标记,密密麻麻地点缀着上百个光点。
“这是最新的报告,”她指着那些光点,声音冷静而清晰,“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共痛屋’,已经自发演变成了‘议事堂’。他们开始讨论水源的重新分配,如何抚养战争中产生的孤儿,甚至开始规划废墟的重建。最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她指向西区的一个红色标记,“他们成立了‘错者会’,成员全是过去曾为神庙效力、犯下过错的人。他们现在成了最严厉的监督者,专门盯着新推选出来的管理者,防止任何人滥用权力。”
小南的眉头紧锁:“这太快了,快得让人不安。他们就像一群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却想直接奔跑。万一……万一有人利用这种混乱,趁机称王呢?我们推翻了一个神,难道是为了给无数个土皇帝让路?”
“那就让他们先学会吵架。”月咏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那些在灯下激烈争论的脸庞。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争吵,意味着他们在思考,在碰撞,在寻找所有人的出路。这总比所有人跪在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做梦要强。我们的任务要变了,‘晓’应该逐步从管理者,转变为资源支持和危机干预的角色。我们提供技术、物资,在他们无法解决天灾人祸时出手,但绝不干涉他们的日常管理。”
在基地的另一端,数据分析室里,影工正对着一片由无数光影构成的“凡声录”信息流,脸色异常凝重。
他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在多个地区的集体记忆中,关于前任统治者“零”的描述,正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趋同。
人们不再称他为神,但关于他的形象,却被统一描绘成一个“为了终结苦难而牺牲一切的孤胆英雄”。
所有负面的、复杂的、甚至是他作为统治者的冷酷那一面,都在被迅速遗忘和美化。
影工立刻调取了最原始的影像记录进行比对,确认了这并非外力篡改,而是一种源于集体潜意识的自我修正。
一种因获得解放而产生的感激,以及对过去盲从的愧疚,混合成了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正在重塑他们的历史。
“警报!”他立刻接通了最高频道的通讯,“我们摧毁了神像,但人类正在自己心里制造‘准神’!这一次,不是用恐惧和谎言,而是用感激和愧疚堆出来的!这种神,更难被推翻!”他双手在控制台上飞速操作,“‘记忆溯源计划’启动,必须立刻标记所有被过度美化的叙述,找出这股思潮的源头!”
肃杀之气同样弥漫在南泽湿地的边缘。
小南亲自带队,循着一股断断续续的异常黑烟,来到了一处早已废弃的古代祭祀坑。
坑底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数十具尸体,全部身穿旧时代的祭司长袍,被整齐地摆放成一个诡异的阵型。
他们的胸口,无一例外地插着一根用兽骨打磨的骨钉,钉头上清晰地刻着两个字——“新生”。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
其中一具位于阵型中心的尸体,干枯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本被烧得半焦的账本。
小南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取过账本。
封面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信徒名录”四个烫金古字。
但当她翻开内页时,瞳孔骤然收缩。
原本的名单早已被烧毁,取而代之的,是数百个用某种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液体写下的新名字。
那液体,是人血。
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近期在各个“议事堂”中表现最为活跃、最受民众信赖的主持人。
一个冰冷的念头瞬间击穿了小南的思绪:这不是简单的复仇或是邪教仪式。
这是一个筛选!
一场血腥的、残酷的面试!
有某个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正在用最极端的方式,挑选他们认可的“新精神领袖”,准备用这些人的声望和民众的信任,去重塑一个崭新的信仰体系!
夜色更深了。
叶辰的房间里,他将白天收集到的那上百张写满民众话语的纸条一一摊开。
他反复翻阅,试图从这些零碎的、真实的声音中,拼凑出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的未来。
忽然,他的目光被角落里一张揉成一团的废纸吸引。
那是他从一面墙上撕下的潦草涂鸦,字迹歪歪扭扭,像出自一个孩子之手:“他们不要神,可谁来挡雨?”
简短的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入叶辰的脑海。
是啊,神庙没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庇护承诺也没了。
可天灾、疾病、人祸……这些实实在在的“雨”,依然会落下。
当倾盆大雨来临时,这些刚刚学会站立的人,又能依靠谁?
他们会不会因为对淋雨的恐惧,而重新渴望头顶有一片无论真假的屋檐?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行字,最终,将手中的木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
“传令兵!”
一名护卫立刻推门而入。
“立刻通知月咏、小南、影工——紧急会议!”叶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告诉他们,‘晓’的最后一战已经开始了。我们的敌人,不是藏在天上的神,而是躲在人心里的庙。我们提防的,是那些想借‘无神’之名,再立新庙的人!”
话音刚落,一阵夜风吹过,窗外一缕微光闪烁,仿佛有看不见的灰烬在空中凝聚,又迅速飘散,只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残语,钻入他的耳中:
“……这次……别让他们……白烧……”
叶辰猛地回头,窗外只有沉沉的夜色。
那声音仿佛幻觉,却又真实得让他背脊发凉。
几乎在同一时间,来自影工和小南的加密急报,如同两支利箭,穿透夜幕,几乎同时抵达他的案头,将那份血腥的账本影像和集体记忆异变的分析,冷酷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缓缓站起身,那根伴随他一路的拐杖,在灯下仿佛一柄简朴的权杖。
他的步伐不再有丝毫的迟疑,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朝着房间最深处那面没有任何标记的冰冷石墙走去。
那里,藏着这座城市最深的秘密,也即将迎来它最严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