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海面出奇地平静。
天高云淡,风和日丽,仿佛之前的风暴与追杀都只是一场幻梦。
但这种平静并未让范平安心,反而让他心中的弦绷得更紧。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机正在酝酿。
他驾驭着修补过的“星槎”,依照自己推演出的航线和“引路诀”的感应,小心翼翼地向东南方向航行。
没有帆,全凭一支残桨和偶尔调整的简陋尾舵,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每日除了必要的进食、饮水和调息恢复,其余时间几乎都在观察海流、天空,以及运转“引路诀”感应远方那越来越清晰的、如同巨大漩涡般的能量场——“乱星海”的边缘。
“星元真炁”的滋养效果显着,短短几日,他肉身的疲惫和内腑的暗伤已近乎痊愈,真气也恢复了六七成,且更为精纯灵动。
他甚至开始尝试将一丝“星元真炁”灌注于双眼和双耳,试图增强目力与听力,以期更早发现潜在危险。
效果虽不明显,却让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更进了一步。
他如饥似渴地消化着从绿屿莲台获得的传承知识,尤其是关于星象、海流以及各种危险海域特征的描述。
结合自己前世的科学认知和这段时间的亲身经历,他对这个世界的海洋与星辰有了更深的理解,那幅脑海中的航线图也愈发立体、生动。
然而,孤寂是比伤痛更难熬的敌人。
茫茫大海,只有他一人一舟,日升月落,唯有涛声相伴。
他偶尔会想起范闲,想起京都的暗流,想起南诏的血月,想起海棠朵朵那双清澈而倔强的眼睛。
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京都的棋局进展到哪一步?
朵朵是否还在北齐,是否……偶尔会想起他这个生死未卜、漂泊海上的人?
这些思绪如同海面上的浮光,偶尔泛起,又迅速被他压下。
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活下去,抵达“蓬莱”,完成守墓人的遗志,才是他唯一该想、能想的事情。
第五日黄昏,当他例行观察西方天际时,眉头骤然紧锁。
远方的海平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极其淡薄的、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灰色阴影。
不是云,云的形态会更立体、更有层次。
那阴影扁平、绵长,如同一道模糊的虚线,横亘在西方天际。
是陆地?还是……船队?
范平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方向,并非他预定的航线,但“引路诀”的感应并未强烈示警,说明那东西暂时没有直接威胁,或者距离尚远。
他立刻伏低身体,减少暴露,同时将“星元真炁”催至双目,极力远眺。
目力所及,那灰色阴影依旧模糊,难以分辨细节。
但他注意到,阴影似乎……在缓慢移动?
而且移动的方向,并非与他平行或远离,而是隐隐呈现出一种包抄合拢的趋势?
是船队!
而且是规模不小的船队!正在从侧后方,试图迂回拦截他!
“影从”的人?
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
还是从那个方向包抄过来?
难道他们在绿屿受挫后,并未放弃,反而动用了更多力量,甚至预判了他的航线,提前在更广阔的海域布下了拦截网?
好大的手笔!好周密的算计!
范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对方显然已经将他视为必须铲除的重大威胁,不惜代价。
他这艘破烂的“星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速度上胜过有组织的船队,一旦被合围,下场可想而知。
不能让他们完成合围!
他立刻改变策略,不再执着于直线前往“乱星海”边缘,而是猛地转向正南,同时将“星元真炁”灌注双臂,以远超平时的力量划动船桨!
“星槎”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速度陡然提升了一截,在平静的海面上划出一道白线。
他必须利用对方船队转向、调整阵型的时间差,拉开距离,并尽可能改变自己的航向,让对方难以精确预判。
果然,在他转向加速后不久,西方天际那片灰色阴影的移动轨迹也发生了明显变化,开始加速转向南方,并且隐约分成了两股,一股继续迂回,另一股似乎试图从更远的侧翼进行包抄。
追得更紧了!
范平额角见汗,不仅是体力消耗,更是精神的高度紧张。
他一边拼命划桨,一边全力运转“引路诀”,既要修正航向确保不偏离“乱星海”太远,又要时刻感知后方追兵的动向和距离。
夜幕降临,星斗浮现。
这给了范平一丝喘息之机。
黑暗能提供一定的掩护,对方在夜间的追击效率也会降低。
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影从”的手段诡异,难保没有夜间追踪的方法。
他借着星光和“引路诀”的指引,不再追求绝对速度,而是开始进行更加曲折、无规律的变向航行,如同受惊的游鱼,在漆黑的海面上划出难以捉摸的轨迹。
同时,他再次尝试运用守墓人令牌进行微弱的能量干扰,虽然效果有限,但希望能进一步增加对方追踪的难度。
这一夜,在追逃与反追踪的无声较量中度过。
范平不敢合眼,精神与体力都逼近极限。
后方的追兵似乎也被他这种滑不留手的跑法搞得有些恼火,追击的阵型时有混乱,但始终如同附骨之疽,未曾被真正甩脱。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范平忽然感觉到,“引路诀”对前方“乱星海”的能量感应,骤然增强了数倍!
那混乱、狂暴、如同无数星辰在沸腾般的能量场,仿佛近在咫尺!
而与此同时,后方追兵的气息,似乎也出现了一丝……迟疑?
甚至隐隐传来一阵骚动?
范平心中一动,冒险回头望去。
借着东方天际那极其微弱的曙光,他终于勉强看清了后方追兵的部分真容!
那是五艘通体漆黑、形制狭长、船首雕刻着狰狞兽头的快船!
船帆亦是黑色,在晨风中鼓胀,帆面上隐约可见扭曲的蛇形纹路!
正是典型的“影从”制式战船!
它们正呈扇形散开,最近的距他不过三四里!
而在这些黑船更后方、更遥远的西方海面上,似乎还有一个更加庞大、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巨大黑影,那才是真正的主力旗舰?
刚才的骚动,似乎就源自那艘旗舰的方向。
更让范平心惊的是,他注意到,当“乱星海”的能量感应增强时,那些追击的黑船速度明显放缓,船上的灯火也出现了不规则的闪烁,仿佛受到了某种干扰。
连那艘巨大的旗舰黑影,似乎也停了下来。
他们……在忌惮“乱星海”?
是了!
“乱星海”星辰紊乱,能量狂暴,必然也会干扰“影从”那些依赖能量感应或特殊手段的追踪和作战方式!
甚至,里面可能隐藏着连“影从”都畏惧的危险!
这对范平来说,是危机,也是唯一的生机!
他不再犹豫,将怀中那枚乳白色的守墓人令牌紧紧握住,运转“星元真炁”注入其中,同时全力催动“引路诀”,将自己的精神感知与前方那片狂暴的能量场进行最大限度的连接、试探!
他要找到一条相对安全的“入口”,冲进去!
利用“乱星海”的天险,摆脱追兵!
令牌微微发热,与“乱星海”的能量场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脑海中,那幅自己推演出的、关于通过“乱星海”的动态路径图,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开始与前方实际感知到的能量乱流进行快速比对、修正。
几个呼吸间,一条极其狭窄、时隐时现、仿佛在能量乱流夹缝中蜿蜒的“路径”,在他感知中隐约成型!
就是那里!
范平眼中厉色一闪,将所有残余的力量,尽数灌注于双臂和那支残桨之上!
“星槎”发出一声悲鸣,船体裂缝再次扩大,却以决绝的姿态,朝着那片星光扭曲、海水颜色都变得深暗诡谲的“乱星海”边缘,一头扎了进去!
身后,隐约传来“影从”船只上气急败坏的号角与呼喝声,但声音迅速被“乱星海”边缘骤然增强的能量乱流和海浪咆哮所吞没。
就在“星槎”船尾即将没入那片明显不同的海域时,范平最后回头一瞥。
他仿佛看到,那艘巨大的旗舰黑影之上,有一道冰冷而怨毒的目光,穿越了遥远的距离和混乱的能量场,死死地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的主人,似乎穿着暗红色的长袍,身影模糊,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主上”……吗?
范平心中一寒,来不及细想,“星槎”已彻底冲入了“乱星海”!
刹那间,天旋地转!
熟悉的星空骤然扭曲、拉长,仿佛融化在了墨色的海水里。
指南针疯狂旋转,失去作用。
海流变得毫无规律,时而将他高高抛起,时而将他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边缘。
耳边是无数种声音的混合——风的尖啸、浪的咆哮、仿佛星辰碎裂的嗡鸣、以及某种来自深海之底的、古老而混乱的低语……
怀中的三枚天门碎片剧烈震颤起来,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渴望与恐惧的青金色光芒!
守墓人令牌则散发出柔和的乳白光晕,竭力稳定着周围一小片区域的能量场,为他提供着最后的庇护。
范平死死抓住船舷,强忍着剧烈的晕眩和恶心,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对那条“路径”的感知和操控上。
在“乱星海”狂暴的能量乱流中,他这艘破船如同狂风中的落叶,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但他知道,身后的追兵,暂时被拦在了外面。
他赢得了片刻的喘息,却也踏入了更凶险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