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十三身影,早已消失在街角尽头,蹄声亦被市井喧嚷吞没。
薛孤知瑾却仍倚着门框,望着空荡荡的巷口,身影被夕阳拉得细长单薄,仿佛化作了另一尊望夫石。
侍卫阿塔默默将侧门关好,回身看见自家小娘子这般模样,心中那团堵了许久的闷气,终于化作了不忍。
他走上前,在薛孤知瑾身后几步处停下,抱拳低声道:“小娘子,风起了,回屋吧。”
薛孤知瑾恍若未闻,良久,才轻声道:“阿塔,你说……他现在走到何处了?可也看着这同一轮落日?” 话语飘忽,不似在问人,倒似自语。
阿塔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憋了整日的疑惑问了出来:“小娘子,您既然这般……这般难舍,先前为何不向裴十三明言,哪怕……哪怕让某等几个老兄弟护着,悄悄西去寻江郎君?
总强过在这里苦等,伤神损身。” 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局势,只觉主子这份苦熬,看得人心里发揪。
薛孤知瑾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泪痕,只有一种深深的清醒。
她看着阿塔,这个陪伴薛孤家多年的憨直护卫,慢慢摇了摇头。
“阿塔,你今日去西市采买,可见有哪位胡将府上的车马,堵了坊门?
又可曾见,有哪位唐官家的帖子,递到咱们府上?” 她声音平静,却字字透着凉意。
阿塔一愣,想了想,老实摇头:“不曾,咱家门前一向清净。”
“是啊,清净。” 薛孤知瑾嘴角牵起极淡的弧度,不知是嘲是讽,“阿翁是突厥旧部,归唐虽有战功,可在这东都,你我皆是‘外人’。
那些同为胡将的,彼此不敢多走动,生怕沾上‘勾结’的嫌疑,让丽景门的探子记上一笔。
那些汉家高门,更觉我们身上有膻气,避之不及。
阿翁如今又是这样一个空头留守副使,无权无势,谁还愿意沾惹?”
她走下台阶,指尖拂过院中冰凉的拴马石:“此其一,阿翁年迈,此番来东都,心中郁结,你我都看在眼里。
我若再不管不顾地走了,他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知冷热的人都没有,我如何放心?”
她抬头,望向皇城方向那巍峨的阴影:“其二,我若真走了,一个胡将之女,私离东都,西赴边陲。
阿塔,你说,朝廷会怎么想?那些盯着我们、等着抓错处的眼睛,会编排出什么故事?
‘薛孤氏女私通安西’?‘暗通吐蕃’?这盆污水泼下来,阿翁如何自处?薛孤家会是什么下场?
阿塔听得悚然一惊,背上渗出冷汗。
他光想着小娘子的思念,却从未料到这背后牵扯着如此险恶的旋涡。
“所以,我不能走。” 薛孤知瑾的声音低而坚定,带着认命般的意味,“我的牵挂是真的,想飞过去的心也是真的。
可正因是真的,才更要把它死死按在这里,按在这四方院子里。
我在这里,守着阿翁,守着‘安分’,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她最后望了一眼巷口,那里只有暮色流淌。“我的世界,就这么大了。
再多的念想,也不过是托付给行人的几车行李,和……不知能否抵达的一封书信。”
阿塔喉头滚动,心中翻腾,终于彻底明白了小娘子那份深重而无力的悲哀。
他重重抱拳,单膝跪地:“小娘子……某是个粗人,不懂大道理。
但某这条命是薛孤家给的,您放心,但凡有需要奔走出力之处,某万死不辞,您……您也多保重。”
薛孤知瑾虚扶了一下:“起来吧,阿塔,我没事。” 她转身,一步步走回那寂静深沉的宅院,背影挺直,却仿佛背负着整个东都黄昏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