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三日,阿月病倒了。
起初只是轻微的咳嗽,礼仪长老以为她是婚前紧张,只命人煮了姜汤。然而到了第二日,阿月开始发烧,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浑身发冷。
“可能是前些日子淋雨受凉了。”老医者皱着眉头把脉,“不过这烧来得急。”
消息传到烈风耳中时,他正在圣地密室与长老们商议狩猎季的部署。当传信人低声禀报“未来主母高热不退”时,烈风手中的骨制地图应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满室寂静。所有长老都惊讶地看着他们的首领——百年来,烈风从未在议事时如此失态。
“会议暂停。”烈风的声音绷得极紧,不容置疑地起身离去,甚至没有解释。
他几乎是冲进阿月居住的院落,却在门口猛然停住。礼仪长老守在门外,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首领,按照传统,婚前您不能——”
“让开。”烈风的声音低沉如雷。
那眼神让礼仪长老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烈风推门而入,室内弥漫着草药的苦香。阿月躺在兽皮毯上,闭着眼睛,呼吸急促,额头上敷着湿布,整个人看起来异常脆弱。
照顾她的老妇人石影见到烈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默默退到角落。
烈风在床边单膝跪下,伸手轻触阿月的额头——烫得惊人。他的手微微颤抖,百年来从未有过如此无措的时刻。死亡、战斗、严寒、饥饿,他都能冷静应对,可看到阿月苍白的面容,他突然感到一种近乎恐惧的慌张。
“阿月。”他低声唤她。
阿月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高烧让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看到烈风的瞬间,她明显怔住了。
“你……不该在这里……”她的声音沙哑虚弱。
“别说话。”烈风转头对石影说,“去取圣泉的水,再叫灵巫师来。”
“灵巫师?”石影惊讶,“首领,灵巫师只为圣地仪式和首领本人——”
“现在就去。”烈风的语气不容置疑。
石影匆匆离去。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阿月想说什么,却一阵剧烈咳嗽。烈风本能地将她扶起,轻拍她的后背。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咳嗽平息后,阿月靠在他怀中,气息微弱:“烈风……我会误了婚期吗?”
“婚期不重要。”烈风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已经无法收回。
阿月抬头看他,高烧让她的眼睛异常明亮:“你说什么?”
烈风沉默片刻,终于说:“你的健康,比任何传统都重要。”
这句话轻如耳语,却重重砸在阿月心上。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那层百年冰封的伪装此刻完全碎裂,露出底下真实的、血肉鲜活的灵魂。
“你害怕吗?”阿月轻声问。
烈风没有回答,只是收紧了手臂。
“我害怕。”阿月继续说,声音因虚弱而断续,“怕成为主母后,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责任。怕那些黄昏的对话,那些分享的秘密,都成为再也不能触碰的回忆。怕你永远只是‘首领’,而我永远只是‘主母’。”
烈风的身体僵住了。许久,他说:“阿月,我——”
门被推开,灵巫师到了。
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女人,脸上画着繁复的白色图腾,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她扫了一眼室内情景,对烈风与阿月如此亲密的姿态似乎毫不意外。
“退开,首领。让我看看她。”灵巫师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
烈风不得不松开阿月,退到一旁,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榻。
灵巫师的手覆在阿月额头上,闭目片刻,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骨瓶,倒出一些银色粉末,混入石影取来的圣泉水。
“喝下去。”她命令道。
阿月依言喝下,一股清凉从喉咙蔓延至全身,高烧带来的灼热感竟迅速消退。
“不是寻常风寒。”灵巫师转向烈风,眼神锐利,“她体内有两股力量在冲突——河马部落的水之灵,与狼部落的风之灵。联姻之事让两种血脉之力在她体内交战,高烧只是表象。”
烈风脸色一变:“有危险吗?”
“看造化。”灵巫师意味深长地说,“也看选择。”
她留下一些药草,嘱咐石影按时煎煮,然后转向烈风:“首领,借一步说话。”
院外,黄昏已至,天边残留最后一抹余晖。
“你动情了,烈风。”灵巫师直接点破,“百年来的第一次。”
烈风没有否认。在灵巫师面前,一切掩饰都是徒劳。
“这很危险。首领的情感,会影响整个部落的平衡。”
“我知道。”烈风的声音低沉,“但我无法控制。”
灵巫师深深看他一眼:“那么,你必须做出选择。是按原计划完成婚礼,让她成为主母,但你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职责的墙。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重新定义这一切。”灵巫师的声音变得缥缈,“狼部落的传统并非不可改变,只是百年来无人敢变。你是传奇,烈风。传奇的意义,有时就在于打破旧规。”
烈风瞳孔收缩:“你在建议我取消婚约?”
“不。我在建议你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灵巫师转身离去,留下最后一句话,“婚姻若是牢笼,对两人都是折磨。但婚姻若是盟约,便能创造新的可能。”
那天夜里,阿月的高烧退了。
她醒来时已是深夜,室内只点着一盏小油灯。烈风坐在床边椅子上,闭目假寐,眉宇间是掩不住的疲惫。他竟然守在这里,整整一夜。
阿月静静看着他,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爱意、心疼、不甘、迷茫……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烈风睁开眼睛。
“你醒了。”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放松。
“你为什么在这里?”阿月问,“传统——”
“去他的传统。”烈风罕见地说了粗话,起身走到床边,伸手试探她的额头,“烧退了就好。”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停留在她额头上片刻,却没有移开。阿月闭上眼睛,感受这难得的亲密。
“烈风,”她轻声说,“如果……如果我现在说,我不想成为主母了,你会怎么做?”
空气骤然凝固。
烈风的手僵住了。许久,他收回手,背过身去,声音压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阿月坐起身,虽然虚弱,语气却坚定,“我不想只是狼部落需要的那个主母。我想成为你真正愿意娶的那个女人。如果这两者不能统一,那么……”
“那么什么?”
“那么也许,我不该留下。”
烈风猛然转身,眼中翻涌着风暴:“你要走?”
“如果留下意味着我必须磨灭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么是的。”阿月迎上他的目光,“石影说得对,我不该让他们把我磨成别人想要的形状。”
“包括我?”烈风的声音危险地压低,“我也是那个‘别人’?”
阿月的心狠狠一痛:“我不知道。现在的你,想要的是阿月,还是狼部落未来主母?”
烈风沉默了。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眼中激烈的挣扎。百年责任与真实情感的战争,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就在阿月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烈风突然单膝跪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
“我想要你。”他的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不是作为主母,不是作为联姻的象征,就是你——那个会在崖上讲故事,会因抓到鱼而开怀大笑,会质疑我、挑战我、看见真实我的阿月。”
阿月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我不知道如何同时拥有你和我的责任。”烈风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挤出,“百年了,阿月。我习惯了为部落而活,习惯了将个人情感置于末位。即使现在……即使现在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要。”
这是烈风最赤裸的坦白。阿月的眼眶湿润了。
“我们可以一起找方法。”她轻声说,反握住他的手,“如果你愿意尝试。”
烈风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泪光与期待,看着她毫不退缩的勇气。那一刻,某种百年冰封的东西终于彻底融化。
“我愿意。”他说,声音终于放松,“但我需要时间。婚礼必须举行,否则两个部落的盟约将出现裂痕。但婚礼之后……我们可以重新定义一切。”
“什么意思?”
“意思是,”烈风站起身,恢复了几分首领的威严,但眼中有了新的光芒,“狼部落的下一个百年,不该只是重复过去的百年。也许,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然而,变故来得比预期更快。
婚礼前一日,按照传统,阿月需在灵巫师的引导下进行婚前净化仪式。然而当阿月来到圣地入口时,却发现等在那里的不是灵巫师,而是礼仪长老和三位年长的女祭司。
“灵巫师昨夜突发急病,无法主持仪式。”礼仪长老面无表情地说,“由我们代为执行。”
阿月心中一紧。灵巫师昨日还好好的,怎会突然病倒?且婚前净化仪式向来由灵巫师亲自主持,从未有过替代的先例。
她看向石影,老妇人眼中也满是疑虑。
仪式在圣地外围的祭坛进行。三位女祭司唱诵古老的祷词,礼仪长老则取出一把镶嵌着黑曜石的小刀。
“婚前净化,需取未来主母的一缕头发、三滴血,献祭给部落先祖,以示你与狼部落血脉相连,永世不叛。”
阿月本能地后退一步:“灵巫师从未说过需要血祭。”
“这是古礼。”礼仪长老语气强硬,“灵巫师病重,由我代理圣地事务。请未来主母配合。”
石影突然挡在阿月身前:“这不合规矩!烈风首领知道吗?”
“首领正在与河马部落使者商议明日细节,无暇顾及此处。”礼仪长老眼神冰冷,“未来主母,请伸出手。”
阿月看着那把黑曜石小刀,心中警铃大作。她突然想起灵巫师昨日的话——“她体内有两股力量在冲突”。如果此刻取血,会不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更重要的是,她直觉这是一个陷阱。
“如果这是必要仪式,”阿月冷静地说,“我希望能等到灵巫师康复,或至少得到烈风首领的亲自准许。”
礼仪长老脸色一沉:“你是在质疑长老会的权威?”
“我只是想遵循正确的传统。”阿月不退不让。
气氛骤然紧张。三位女祭司停止唱诵,面面相觑。礼仪长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突然伸手抓向阿月的手腕。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响起:
“住手!”
灵巫师出现在祭坛入口,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她拄着骨杖,每一步都显得艰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礼仪长老,谁允许你代行我的职责?”灵巫师声音冰冷。
“您病了,我——”
“我病了,但还没死。”灵巫师走到祭坛中央,扫了一眼黑曜石小刀,冷笑一声,“婚前净化需要血祭?这是哪门子的古礼?自我成为灵巫师八十年来,从未有过这等规矩!”
礼仪长老脸色铁青:“这是为了确保盟约牢固——”
“盟约的牢固,靠的是信任与诚意,不是几滴血!”灵巫师打断他,转身面对阿月,声音缓和了些,“孩子,你做得对。任何时候,若有人以传统之名行不义之事,你都应该说不。”
阿月松了口气:“谢谢您,灵巫师。”
灵巫师点头,然后转向礼仪长老,声音再次变冷:“从此刻起,直到婚礼结束,圣地一切仪式由我亲自掌管。任何人——包括长老会成员——不得擅自更改仪式内容。明白了吗?”
礼仪长老咬紧牙关,最终低头:“明白了。”
然而他离开前,深深看了阿月一眼,那眼神让阿月不寒而栗。
仪式正常进行,没有血祭,只有简单的祝福与净化。结束后,灵巫师单独留下阿月。
“你今日的表现很好。”灵巫师说,“狼部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些长老……并不完全支持这场联姻,更不支持烈风可能因你而生的改变。”
“烈风要改变什么?”阿月问。
灵巫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个会为爱人打破传统的首领,自然会让习惯旧秩序的人感到不安。明日婚礼,务必小心。我会尽量护你周全,但你自己也要警惕。”
婚礼当天清晨,阿月穿上狼部落主母的礼服——一件用白狼皮与银线缝制的长袍,头戴象征河流与风结合的骨制冠冕。石影为她梳妆时,手微微发抖。
“丫头,答应我,”老妇人低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按你自己的方式。”
“我会的。”阿月握了握石影的手,然后摸到袖中暗藏的骨匕,心中稍安。
婚礼在圣地中央举行。整个狼部落的人都聚集在此,河马部落的使者也列席观礼。烈风穿着首领的全套礼服,站在祭坛前,背脊挺直如松。
当阿月走向他时,她能感受到无数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期待的,好奇的,敌意的,祝福的。她在烈风面前停下,抬头看他。
今天的烈风格外不同。他眼中没有平日的疏离,只有专注的、几乎灼热的光芒。那眼神在说:相信我。
灵巫师开始主持仪式,唱诵连接两个部落、两个人的古老誓言。就在她即将宣布二人正式结为夫妻时,意外发生了。
一群穿着祭祀服饰的人突然冲进圣地,为首的是礼仪长老和一位阿月从未见过的、脸上画满黑色图腾的老者。
“且慢!”礼仪长老大喊,“这场婚姻,祖先不允!”
全场哗然。烈风脸色骤变:“礼仪长老,你在做什么?”
“首领,请看圣火!”礼仪长老指向祭坛中央永不熄灭的圣火。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原本金色的火焰突然转蓝,剧烈跳动,然后猛地窜高,几乎触及圣地顶部的兽骨装饰。
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