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巴掌大的纸船,已经在湍急的河水中逆行了整整三天。
两岸的芦苇荡里,挤满了探头探脑的脑袋。
有下地回来的农汉,有刚收了网的渔夫,更多的则是光着屁股满地跑的孩童。
“怪事,真乃怪事。”
一个满脸褶子的老渔夫吧嗒了一口旱烟,浑浊的眼珠子里透着股敬畏,又夹杂着几分看热闹的戏谑,“这水往下流是天经地义,纸船往上漂可是头一回见。莫不是哪路水鬼没讨着封,托着这船来喊冤了?”
“才不是水鬼!”
一个挂着鼻涕泡的孩童把手里的半块红薯往嘴里一塞,指着河心那团微弱的光晕大声反驳,“我阿爷说了,那是神仙老爷的船,它自己在走路呢!”
渔夫嗤笑一声,正要在鞋底磕掉烟灰,却忽然觉得后脊背一阵发凉。
他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位素衣女子正立在芦苇丛边。
凤清漪没有理会周围凡人的嘈杂,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艘纸船上。
掌心之中,那簇琉璃色的愿火正在微微颤动,像是在向某种更宏大的存在致意。
三天了。
她跟了三天,看了三天,也想了三天。
起初,她以为船上有陈九留下的微型灵阵,或者是某种高深莫测的牵引术法。
可当她真正沉下心神去感知时,得到的答案却让她这位见惯了仙家手段的“天之骄女”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船上空空荡荡,连一丝灵气的残留都没有。
推着它逆流而上的,不是术法,而是这条河本身。
整条大河的水流,仿佛有了生命,有了意识。
它们在接触到船底的瞬间,并非粗暴地冲刷,而是温柔地托举、甚至是在主动地……让路。
就像是万民见到了君王,自发地侧身,恭迎其行。
而在河流上游的一处高坡上,黑渊负手而立,视线却穿透了浑浊的河水,直抵河床深处。
在他的视野中,那原本只是淤泥与乱石堆积的水底,此刻正泛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那不是矿石,也不是遗落的宝珠。
他蹲下身,伸手探入冰冷的河水中,用力掬起一捧泥沙。
掌心摊开,泥沙浑浊,却混杂着一些奇怪的东西——那是还没完全腐烂的黄纸碎屑,是经年累月祭祀后沉淀的香灰,甚至还有几截早已朽烂的短笔头。
黑渊盯着这些看似垃圾的沉积物,瞳孔骤然收缩。
这些东西在河底并不是杂乱堆积的。
经年累月的冲刷,加上无数凡人日复一日在河边焚纸、洗笔、倒掉多余的灯油,这些蕴含着一丝丝“念头”的微尘,竟然在河床上沉积出了一道道天然的纹路。
这些纹路扭曲、粗糙,毫无章法,却在某种宏大的尺度上,隐隐构成了一枚覆盖了百里水域的天然符文!
这符文的笔触,像极了那本《点灵诀》。
“原来……不需要谁来刻。”
黑渊松开手,任由泥沙从指缝间滑落,归于河流,“老妪折纸入河是符,书生焚稿祭灯是墨,农夫把写秃的笔埋在桥墩下就是阵眼。”
千万个无名之辈,在漫长的岁月里,用最无用的日常琐碎,硬生生把这条凡河,喂成了一条活着的“愿脉”。
并不是谁施了法。
而是因为这里的人都这么做,做得久了,连水都“信”了。
水信了,船自然就能逆着走。
就在这时,河心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那艘纸船行至一处急弯浅滩,因为吃水太浅,底部的纸浆被一块凸起的锋利石棱死死卡住。
湍急的水流瞬间在船侧激起漩涡,原本平稳的船身开始剧烈倾斜,眼看着就要被这股蛮力撕碎。
凤清漪心头一紧,指尖灵光微闪,正欲出手相救。
“哗啦——!”
一阵落水声抢在了她的术法之前。
岸边那一群原本还在打闹的孩童,竟然连裤腿都没卷,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跳进了冰凉刺骨的河水里。
没有大人指挥,也没有谁带头。
七八个孩子在齐腰深的水里冻得直哆嗦,却嘻嘻哈哈地手拉着手,在急流中歪歪扭扭地围成了一道名为“人”的墙。
水流被他们的身体挡住,缓和了下来。
那个挂着鼻涕泡的孩子跪在满是淤泥的河床上,小心翼翼地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轻轻托住了纸船早已湿透变软的船底。
动作笨拙得好笑,却又轻柔得像是在捧着刚孵出来的小鸡仔。
“一、二、三……走喽!”
随着孩子们参差不齐的号子声,那艘被卡住的纸船,竟真的在那双稚嫩小手的推动下,一点一点挪开了石棱,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深水区。
黑渊站在高坡上,看着那一群在泥水里打滚、弄得满身脏污的孩童,看着那艘重新起航的破烂纸船,紧皱的眉头在那一刻彻底舒展。
他原本以为,道统需要有人去“守”,需要像他这样的强者去护持。
如今看来,大错特错。
当守护变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当一群连字都不认识的孩子都会下意识地去推那把“火”一把的时候,这就已经不需要任何执掌者了。
黑渊从怀中摸出那张写满了毕生感悟、被他视若珍宝的最后一页书稿。
他没有再看一眼,只是随手一松。
薄薄的纸张飘落在河面上,瞬间被水浸透,墨迹晕开,化作一团黑色的雾气,顺着水流远去,仿佛它本就是这条河里的一滴水。
是夜,月明星稀。
纸船终于停了下来。
它停在一座就连匾额都没有的无名小庙前。
这庙实在太破了,门口挂着的甚至不是布帘,而是几根编了一半的麻绳,窗户上糊着层层叠叠的黄纸,有的还透着光。
庙里没有金身神像,只供着一个扎得歪七扭八、只有巴掌大小的粗陋纸人。
那纸人手里捏着根秃了毛的笔,脚下堆满了孩子们用木炭画的涂鸦,画的都是些鸡鸭鹅狗,丑得可爱。
那个一路跟着船跑来的鼻涕娃,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趴在庙前的水洼边,小心翼翼地把纸船捞起来,放在了庙门口那个早已干涸的小石槽里。
“到家啦。”
孩子嘿嘿一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
就在这一瞬。
庙前那滩平静的水洼倒影中,一道模糊的身影悄然浮现。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长衫,看起来就像个刚从铺子里走出来的伙计。
那是陈九的一缕残念。
他并没有显圣,也没有放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威压。
他只是站在倒影里,静静地看着那个傻笑的孩子,看着那座堆满涂鸦的破庙。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最终,这道身影化作一缕淡淡的雾气,随着夜风轻轻卷入了一旁的芦苇荡中,彻底消散。
风停了,夜深了。
只有庙后那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枯死老槐树上,一根刚抽出的嫩枝微微一颤。
一只白色的纸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枝头。
它没有飞,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双翅僵硬地张开,仿佛在等着谁的一口气,来赋予它真正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