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仿佛穿越了万古时空的低语,如微风拂过水面,在这方天地间漾开最后一圈涟漪,便悄然散去。
世间再无人知晓陈九。
可陈九,已在世间。
江南,临水镇。
镇上有一位徐夫子,性情古板,课徒之余,最爱抄录一本名为《归心录》的古籍。
三年来,日日不辍。
他所用的,是一支狼毫笔,笔杆已摩挲得油光发亮,笔锋却在日复一日的抄录中磨损殆尽,成了名副其实的“秃笔”。
今夜,月色如水。
徐夫子照旧于书案前铺开宣纸,提笔欲蘸墨,却发现砚台早已干涸见底。
他轻叹一声,起身去取新墨。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声轻微却无比清脆的“咔嚓”声,在寂静的书房内响起。
徐夫子身形一僵,缓缓回头。
只见那支陪伴了他三年的秃笔,笔杆正中裂开一道细纹,随即,整个笔杆寸寸断裂,化作木屑。
那仅剩几根狼毫的笔头,更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齑粉。
三年心血,仿佛尽数凝于此笔。
笔断,则心断。
徐夫子怔怔地看着那一地狼藉,眼中光芒寸寸黯淡下去,良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满是落寞的叹息。
“道随器尽矣……”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他捡起那几截残破的笔杆,毫不留恋地走到厨房,将其投入尚有余温的灶膛。
火光“轰”地一闪,将那最后的残骸吞噬殆尽,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徐夫子的妻子如往常般起身,准备生火做饭。
她拿着扫帚清扫灶膛里的灰烬,准备引燃新的柴火。
“咦?”
她轻呼一声,在冰冷的灰烬中,竟发现了几块形状奇特的焦炭,通体乌黑,却隐约带着几分笔直的轮廓,像极了被烧剩下的笔杆。
她并未多想,只当是未烧透的木柴。
恰好此时,她那刚满四岁的幼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奶声奶气地喊着“娘”。
妇人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随手拾起一块最像笔的焦炭,牵着儿子的手走到院墙下,柔声说:“宝宝,娘教你画画。”
她以炭为笔,在斑驳的白墙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
“鸡,你看,这是大公鸡。”
幼子拍着小手,咯咯直笑。
妇人也笑了,正欲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墙上那粗糙的粉痕,竟隐隐泛起一层比月光更柔和的微光。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
光芒依旧。
不仅如此,在那只炭笔画出的大公鸡旁边,一行极细、极淡,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小字,缓缓浮现。
【心诚者,炭亦能书。】
妇人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惊疑不定地看着那面墙。
她不识字,只觉得此事太过诡异。
也就在这一行小字显化的瞬间,千里之外,一名身着灰袍、面容沧桑的男子猛然驻足。
正是游历人间的黑渊。
他豁然抬头,望向临水镇的方向,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这股波动……是《万归长生》的气息!不,不对……它更微弱,更本源,像是……像是道纹初生的残念!”
黑渊的身影瞬间化作一道流光,撕裂长空,几个呼吸间便已出现在临水镇的上空。
他神念如水银泻地,瞬间笼罩了整个小镇,最后精准地锁定了徐夫子家那面平平无奇的院墙。
下一刻,他已悄无声息地立于墙前。
看着墙上那只可笑的炭笔鸡,以及旁边那行几乎淡不可见的字迹,黑渊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堂堂无书之灵,曾执掌蕴含陈九毕生心血的《万归长生》,对那股气息熟悉到了骨子里。
墙上的,分明就是《万归长生》中早已失传的一段总纲经义所显化的道纹!
可……怎么可能?!
这里没有灵脉,没有法器,更没有修士!
仅仅是一个凡俗妇人,用一块灶膛里的焦炭,为了教导幼子,随手画了一笔……
竟能引动天地,唤醒了沉眠于万物之中的“道”?!
黑渊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触摸墙面。
指尖传来的不是冰冷的触感,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麻,仿佛触碰到了一个正在苏醒的意志。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能量。
那是……“书写的意志”本身!
是有人想在这世上留下痕迹,而天地便回应了这份最纯粹、最质朴的念想!
就在黑渊心神激荡之际,一道清冷的身影悄然落在他身侧,带起一阵混杂着淡淡愿火气息的香风。
是凤清漪。
她没有看墙,目光反而落在了墙角。
在那里,几根细如发丝的深褐色根须,正从地下悄然钻出,如同拥有生命般,温柔地缠绕着院墙的地基。
黑渊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认出,这根须的气息,源自当年那棵老槐树死后新生的树苗!
它竟已成长至此,根系蔓延千里,只为守护这一丝新生的道韵?
凤清漪闭上双眸,一缕九幽愿火自指尖升腾,轻轻触碰那些根须。
一道苍老而温和的意念,顺着愿火传入她的识海。
“先生用笔写,他们用炭画……笔会断,炭会尽,可那份‘想留下点什么’的念头,是一样的。”
凤清漪娇躯微颤,猛然睁眼。
她懂了!
陈九的道,从不在于器物,不在于形式。
笔、纸、歌、树……都只是载体。
真正的核心,是那份不灭的执念!
是凡人想要对抗遗忘、想要将某些东西传承下去的本能!
当夜,异变再生。
小镇里几个夜啼的孩童,被父母抱出家门安抚,无意中看到了徐夫子家墙前的奇景。
月光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执着一块看不见的炭,在那面墙上缓缓书写着什么。
光影浮动,玄奥莫测。
孩子们非但不惧,反而觉得新奇有趣。
他们跑回家中,学着大人的样子,从自家灶膛里扒拉出烧火用的木炭,跑到巷子里的墙边,蹲在地上,开始兴致勃勃地涂鸦。
“灯要亮……”
一个孩童用炭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灯笼。
“纸人会动!”
另一个孩子画了个四肢不成比例的小人,还用手指戳了戳,似乎在期待它站起来。
“爷爷说,对着纸吹口气就行……”
稚嫩的童声在寂静的巷道中回响。
一夜之间,临水镇的条条巷道,两旁的墙壁上,布满了各式各样、歪歪斜斜的炭笔字句与图案。
它们大多与某个早已被遗忘的传说有关,与一个不起眼的扎纸匠有关。
黑渊立于巷口,看着这满墙的“童趣”,感受着那股从无到有、从星星之火到弥漫全镇的“意志”波动,他眼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低声喃喃:“这不是传承……这是共鸣。”
传承,是一脉相承,有迹可循。
而共鸣,是万千生灵在同一时刻,被同一种意志所感召,自发地做出了同样的回应!
这比任何功法传承,都要恐怖,都要宏大!
七日后,外出访友的徐夫子回到了家。
当他看到自家院墙乃至整个镇子都被涂得乌七八糟时,这位古板的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正欲取水冲刷。
“爹爹,看!”
他的幼子却指着墙上一行最为稚嫩的笔迹,一字一顿地大声朗读:
“心……不……灭,道……常……在!”
徐夫子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呆呆地看着那一行字,又看了看自己儿子那天真无邪、满是骄傲的脸庞。
“心不灭,道常在……”
他反复咀嚼着这六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固守多年的思想枷锁。
什么叫“道随器尽”?
错了!大错特错!
笔断了,可用炭!
炭尽了,可用石!
石碎了,可用指血!
只要心中那份想要书写、想要记录的念想不灭,天地万物,皆可为笔!
徐夫子眼中陡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他扔掉水桶,转身冲回屋内,在箱底翻找了半天,最终,郑重地取出了一支……普通的木炭。
他回到墙前,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神情庄重无比,双手执炭,如握神兵。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面前的空白墙壁,一笔一划,重新开始书写那烂熟于心的《归心录》。
第一笔落下,沉稳有力,乌黑的炭迹深深刻入墙面。
就在此时,屋顶的瓦片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一片巴掌大小的黄纸,无风自动,悠悠然飘落而下,不偏不倚,正好覆盖在他刚刚写下的第一个字上。
黄纸之上,空无一字。
紧接着,三只栩栩如生的纸鹤,不知从何处飞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呈三角之势,将跪地书写的徐夫子和他笔下的《归心录》围在了中央。
它们静静伫立,仿佛亘古不变的守护者。
巷口的风,不知何时停了,空气变得有些潮湿而沉闷,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气,开始在夜色中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