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奇异的声响,如丝如缕,钻入每一个过路生灵的耳中。
一名为躲避突来夜雨而闯入竹林的青衫书生,正狼狈地拧着湿透的衣角。
风声入耳,他起初只觉烦躁,可渐渐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露出迷茫之色。
这风声……有章法?
他侧耳倾听,那穿林而过的呼啸,时而高亢如金石交击,时而低回如暮鼓晨钟。
无数个音节交织在一起,混乱中却透着一股玄奥的韵律。
他听了半晌,猛然间一个激灵,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是经文!这是一篇无上道法!
他慌忙从怀中掏出早已被雨水浸润的纸笔,试图将这天赐的经文记录下来。
可就在他笔尖触碰到纸面的刹那,风,骤然停了。
竹林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雨点敲打竹叶的“滴答”声。
书生一怔,愕然地抬起头。
经文断了?
他懊恼地放下笔,以为是自己分神错过了机缘。
然而,就在他放下笔的那一刻,风声再起!
那熟悉的、蕴含着无穷道韵的声响,又一次在他耳边回荡,分毫不差,甚至比刚才更加清晰。
他再次抓起笔。
风,再次停了。
如此反复数次,书生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手中湿漉漉的纸笔,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最终将笔扔在了地上。
“原来……是不用写了啊……”他喃喃自语,索性盘膝坐下,闭上双眼,不再试图去“记录”,而是用整个心神去“聆听”。
当他彻底放弃了“拥有”的念头时,那风中经文仿佛化作了甘霖,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地烙印进他的神魂深处。
那篇经文,正是陈九赖以长生的根基——《点灵诀》的第三段,阐述“通感”与“共鸣”的奥秘。
就在书生沉浸于顿悟之时,一道深沉如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竹林边缘。
黑渊手持那本厚重如山岳的《万归长生》,目光如电,扫视着这片拔地而起的奇迹。
他比那书生来得更早,也听得更真切。
作为古书器灵,他对“文字”与“记录”的敏感度远超世间任何生灵。
“以天地为卷,以风声为笔……好一个‘道法自然’。”黑渊低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翻开《万归长生》,催动自身灵力,引来一滴以千年灵材炼制而成的“定道墨”,准备将这“风吟成经”的旷世奇景记录下来。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足以在金石上留下永恒刻痕的灵墨,滴落在《万归长生》洁白的书页上,竟如同水珠落入滚烫的沙漠,瞬间蒸发,渗入纸张,却连半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黑渊瞳孔骤然一缩。
不可能!
《万归长生》是记录之本源,是万法之归宿,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拒绝它的记录!
他不信邪,再次催动灵墨。
一次,两次,十次……无论他如何尝试,书页始终洁白如新,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作为执掌记录的存在,第一次遇到了无法记录之事。
他愤怒地合上古书,正欲探寻根源,却在合书的刹那,浑身一震。
他听见了。
不是从外界,而是从《万归长生》的内部,从那厚重的书页之间,传来了与竹林中一模一样的风吟之声!
那声音古老、宏大,仿佛这本书本身就在吟诵着这篇经文。
黑渊怔在原地,抚摸着冰冷的封面,许久,才发出一声夹杂着震撼与释然的叹息:“我错了……它不是不让我抄录,而是……它本身,就是这篇经文。”
此道,已无需被记录。因为它已成为法则本身。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道绝美的身影飘然落入竹林深处。
凤清漪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她没有去听那风声,而是径直走到一根翠竹前,伸出纤纤玉指,指尖一缕跳动的、融合了九幽玄体与众生愿力的幽紫色火焰,轻轻点在了竹身之上。
愿火无声蔓延,并未焚烧竹子,而是如水银般渗入其中,将竹子内部的结构照得通透。
凤清漪的凤眸中,映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竹节之内,那些被黑渊感应为“点”字的纹路,根本不是什么后天生成的刻痕,而是竹子在生长过程中,其纤维与脉络自然形成的纹理!
每一丝、每一缕,都浑然天成,仿佛这竹子生来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换了一根竹子,又换了一片区域。
她惊骇地发现,这片广袤竹林中,每一根竹子内部的“字迹”都不尽相同。
有的显现的是《点灵诀》的开篇,有的则是某个偏门的炼器法门,还有的,竟是一些闻所未闻的草木精怪的修行感悟。
这不是单向的传授!
凤清漪豁然明悟。
这片竹林,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共鸣法阵。
唯有心中早已埋下“点灵”之念,或是与此道有缘的生灵,踏入此地,方能与竹林产生共鸣,听到、看到自己最需要的那部分真意。
这哪里是“传法”,这分明是“唤醒”!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大地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律动。
老槐树那遍布整个中州的根脉,终于有一支,悄无声息地延伸至此,与这片新生竹林的地下根系连接在了一起。
轰隆!
一道惊雷划破夜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在雷光的照耀下,竹林正中央,一株比周围所有竹子都要粗壮数倍的巨竹,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自上而下,猛然裂开!
裂口光滑如镜,露出了其内壁。
内壁之上,密密麻麻,竟是《点灵诀》的完整全文!
那字迹,笔走龙蛇,带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洒脱与一丝不经意的懒散,与陈九早年练习扎纸术时留在废纸上的手稿,分毫不差!
一座无形的丰碑,悍然矗立在天地之间。
黑渊看到那字迹,呼吸为之一滞,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仿佛蕴含着大道本源的竹壁。
然而,他的指尖在距离竹壁尚有三寸之时,便被一道温柔而又无法抗拒的力量轻轻推开。
“不是留给您的。”
一道苍老而温和的声音,直接在他心底响起。是老槐树的树灵。
“这是……留给明天的孩子们的。”
竹林边缘,那个由纸人阿丙分化出的残影,已经在这里静静站立了七天七夜。
它不看,不触,只是听着风。
第八日清晨,雨过天晴。
它那虚幻的身影忽然一动,缓缓转身,朝着山下的村庄走去。
村民们惊奇地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的、面目模糊的纸人。
只见它走到村口一堆废弃的杂物前,捡起一把断裂的扫帚,又扯了几根用来捆柴的麻绳,笨拙而又专注地,将扫帚扎成了一个极为粗陋的人形。
然后,它抱着这个“扫帚人”,走进一户人家的厨房,将其端正地立在冰冷的灶台前,便悄然离去,身影消散在晨光里。
当晚,那家的孩童起夜,揉着惺忪的睡眼路过厨房,忽然“咦”了一声。
只见那立在灶前的扫帚人,其用木炭画出的“眼睛”部位,竟闪烁着两点微弱的火星。
它僵硬地动了起来,用自己稻草扎成的手臂,一下一下,拂去灶台上的灰尘。
“娘!你看!它会干活了!”孩童惊喜地拍着手。
已经消散的阿丙残影,仿佛在天地间留下最后一缕低语:“它不是学会了……是听懂了。”
数月之后,当黑渊再次踏足此地,那片浩瀚的竹林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用竹子搭建而成的、崭新的学堂。
朗朗的读书声如潮水般涌出,充满了勃勃生机。
黑渊驻足在学堂外,静静倾听。
孩子们读的是最基础的启蒙文章。
可听着听着,他忽然觉得其中一句童谣的旋律,异常的熟悉。
他凝神细辨,终于想了起来——那竟是当年陈九在扎纸铺里,一边裁纸一边随口哼过的无名小调!
此刻,这支小调被孩子们用稚嫩的童声唱出,传遍四方。
黑渊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中,有震撼,有敬畏,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道,不必藏于书山,不必刻于石壁……”
“它可以藏在一声咳嗽里,也可以藏在一句叮咛里。”
就在他感叹之时,一阵微风吹过,学堂的屋顶上,一张裁纸剩下的黄色废纸被卷起,悠悠飘落。
纸上并无一字,空白一片。
然而,就在这张无字黄纸飘落的轨迹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了成群的纸鹤,它们盘旋着,追逐着,仿佛那张白纸是什么无上的圣物,引得它们顶礼膜拜,久久不愿离去。
而在遥远的南方,那片烟雨朦胧的水乡,一缕截然不同、却又同根同源的曲调,正随着晚归的渔船,悄然融入了橹声与水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