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陆川,是个程序员,准确说,是搞云存储安全的。
听起来挺唬人,其实就是确保那些存在云端的数据——你的照片、备忘录、聊天记录——不会丢,不会被不该看的人看到。这活儿干久了,容易对“永久保存”和“绝对私密”这种词儿产生一种近乎讽刺的警觉。数字世界里,没有什么是真正消失的,就像没有什么是真正私密的一样。
三天前,我女朋友沈雨薇去世了。车祸,很突然。我甚至没见到最后一面。处理完后事,我像个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回到我们合租的公寓。她的东西还保持着原样,梳妆台上的护肤品,衣柜里挂着的大衣,床头那只她总抱怨不够软的玩偶……一切都还在,除了她。
最让我无法面对的,是她的手机。一台白色的旧款iphone,屏幕有细微的裂痕,是她去年不小心摔的。它就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像个沉默的墓碑。我知道密码,我们的生日组合。但我不敢碰。里面塞满了我们的回忆,最后一次聊天的记录,最后一张合照,最后一条她抱怨加班好累的语音……点开任何一项,都足以让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可有些事情必须做。通知亲友,处理一些账户。我不得不面对它。
昨天下午,我终于鼓起勇气,拿起那台冰冷的手机。指尖触碰到屏幕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心悸传来。我输入密码,屏幕亮了。壁纸还是我们去年在海边度假的合影,她笑得没心没肺,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颤抖着手点开微信,开始给她的亲友列表里发告知消息。
每发出一条,都像在已经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撒一把盐。直到列表见底,我才像虚脱一样放下手机,整个人被巨大的悲伤和疲惫吞噬。
今天早上,我被手机连续不断的消息提示音吵醒。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刺进来,晃得我眼睛生疼。我迷迷糊糊地摸过枕边的手机——是我自己的。
解锁,屏幕上接连弹出了十几条微信通知。
全是沈雨薇发来的。
我瞬间清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怎么可能?!
我猛地坐起身,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点开了最上面一条。
发送时间:凌晨4点17分。
内容:“川,我这边好黑啊。”
下面一条,4点19分:“有点冷。”
4点21分:“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4点23分:“我想你了。”
4点25分:“看看我。”
4点30分:“看看我。”
4点35分:“看看我。”
……
最后一条,是十分钟前:“看看我。”
整整十几条,发送时间从凌晨四点持续到刚才。语气是雨薇平时跟我撒娇抱怨时的语气,用词习惯也像。但内容……那种在黑暗中的低语,重复的呼唤,在死寂的凌晨,由一个已经死去三天的人的账号发出……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浑身发冷,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是梦?我还没醒?还是悲伤过度出现了幻觉?
我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锐的疼痛告诉我,这是真的。
谁在用雨薇的账号?盗号?恶作剧?哪个王八蛋会开这种残忍的玩笑?!愤怒瞬间压过了恐惧,我怒火中烧,点开输入框就想质问。
但手指停在屏幕上,又僵住了。
不对。
雨薇的手机,就在外面的客厅,她的包里。昨晚我处理完事情,明明把它关了机,放回去了。就算有人偷了手机,知道密码,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用这种方式发消息。这不像恶作剧,更像……某种无法解释的诡异现象。
而且,我是做云存储安全的。我比谁都清楚,这些社交账号的异常登录,设备更换,异地提示……可我自己的手机上,没有任何关于雨薇微信在其他设备登录的提示。消息就像凭空出现在我和她的聊天记录里一样。
除非……消息来源根本不是另一台设备。
这个念头让我毛骨悚然。
我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混乱,退出聊天窗口,点开雨薇的头像,进入她的个人信息页。最后登录时间,赫然显示着:“刚刚”。在线设备,只有一台:“iphone (雨薇的)”。
她的手机,明明关着机,躺在客厅的包里。
我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是系统bug?还是……
我颤抖着,点开了“看看我”最后那条消息。消息类型是文字,没有图片,没有语音。但我盯着那三个字,仿佛能感受到屏幕背后一种冰冷的、执拗的注视。
鬼使神差地,我手指一动,点了一下雨薇的头像。
通常,这会进入拍一拍或者显示昵称的提示。但这一次,手机屏幕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仿佛有极短暂的卡顿。然后,聊天背景——原本是我设置的星空图——极其突兀地、毫无过渡地,变成了一张照片。
一张新的,我从未见过的照片。
照片似乎是在一个极其狭窄、昏暗的密闭空间里拍摄的。光线来源不明,很微弱,勉强能勾勒出环境的轮廓。看起来……像是一个柜子内部?或者,车厢后备箱?
照片的构图很奇怪,视角很低,像是拍摄者蜷缩着,从某个缝隙里向外拍。画面的大部分被一种粗糙的、深色的织物纹理占据,可能是地毯,也可能是某种内饰。在画面的左下角,靠近边缘的位置,有一小片模糊的、苍白的区域。
那似乎……是一小段人类的手腕。极其瘦削,皮肤是那种不见天日的、病态的青白色。手腕上,戴着一根细细的、有些磨损的红色手绳。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缩成了针尖。
那根红手绳!是我去年在庙会上随手买给雨薇的,不值钱,但她很喜欢,几乎天天戴着,直到……
直到她去世。入殓时,我亲手把它放进了她的手里。
这根手绳,怎么会出现在这张莫名其妙出现的照片里?照片里的手腕,是谁的?这昏暗密闭的空间,是哪里?
是雨薇拍的?在她……之后?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还是……有人拿了她的手绳,拍了这张照片,再用这种诡异的方式发给我?目的是什么?恐吓?折磨?
我死死盯着照片,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线索。背景的织物纹理很粗糙,颜色是深褐色,沾着一些更深色的、不规则的污渍,看不清楚是什么。空间非常狭小,拍摄者似乎被紧紧挤压着。除了那一小截手腕和红绳,照片里再没有其他可辨识的东西。
但那种被禁锢、被掩埋的绝望感,却透过模糊的像素,扑面而来。
“嗡——”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沈雨薇的账号。
这一次,发来的是一张图片。
我几乎不敢点开,但某种莫名的、混合着恐惧和一丝荒诞希冀的力量,驱使着我的手指按了下去。
图片加载出来。
是一张聊天记录的截图。
截图显示的是沈雨薇的微信,和一个备注为“川”的人(也就是我)的聊天界面。时间显示是四天前,她出事的那天下午。
记录很短:
川(我):晚上想吃什么?我早点下班去买菜。
雨薇:随便啦,你定就好。对了,我上次跟你提过的,我那个旧手机的云端同步好像有点问题,有些照片找不到了,你有空帮我看看吗?
川(我):行,晚上回去帮你弄。老毛病了,估计又是icloud抽风。
雨薇:嗯,谢谢老公。晚上见。[爱心]
川(我):[亲亲]
聊天记录到此为止。这是那天下午我们最后的对话。之后没多久,就接到了交警的电话。
截图本身没什么特别,就是我们之间无数日常对话中的一段。但问题是,这段对话,为什么会以截图的形式,在现在,从“她”的账号发给我?
我正感到无比诡异时,目光突然定格在截图的一个细节上。
在这段截图的最下方,原本应该是聊天输入框的位置,此刻却多出了一行字。
那行字不是截图的一部分,因为它叠加在截图之上,字体和颜色与微信界面完全不同,是一种刺眼的、血红色的标准字体。更像是某种后期添加上去的注释,或者……判决。
那行字写着:
“你答应过,晚上回去帮她‘弄’的。”
“弄”这个字,被加上了醒目的红色引号。
我答应过,晚上回去帮她弄手机的云端同步问题。
但我没有。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我接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电话,直接冲去了医院,然后是殡仪馆,是无穷无尽的混乱和悲伤。我彻底忘记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直到现在。
这句话,这个被强调的“弄”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进我的心脏。内疚、后悔、悲伤,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无形之物谴责的冰冷恐惧,瞬间淹没了我。
这是巧合吗?是系统错误拼接了奇怪的信息?还是……某种超出我理解的存在,在提醒我,或者说,在指控我,一个未完成的、微不足道的承诺?
不,不可能。这只是巧合,是bug,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是做技术的,我相信逻辑和代码,不相信怪力乱神。
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些消息到底怎么来的。这很可能涉及账户安全漏洞,甚至是某种新型的网络犯罪或骚扰手段。
我退出微信,立刻拨通了一个电话。打给我公司的同事,也是负责安全响应的专家,老吴。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传来老吴迷迷糊糊、带着起床气的声音:“喂?陆川?这才几点……有事?”
“老吴,出事了。”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雨薇的微信账号,一直在给我发消息。从凌晨发到现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老吴的声音清醒了一些,带着疑惑:“什么?陆川,你……节哀顺变。是不是太难过出现……”
“不是幻觉!” 我打断他,语气激动,“我手机上有记录!十几条!还有照片!最关键的是,她的手机在我这里,昨晚我亲手关的机!而且我这边没有任何异地登录提示!”
老吴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消化我的话。“你确定手机关机了?有没有可能自动开机,或者被别的设备同步了?比如ipad,电脑?”
“她只有这台手机。电脑和ipad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没开过。” 我肯定地说。
“这就怪了……” 老吴沉吟道,“这样,你先别慌。从技术角度,有几个可能。第一,最可能的是账号被盗,而且盗号者手段很高明,能绕过登录提醒,模拟原有设备。这需要内部权限或者极高的漏洞利用技巧,但不是完全没可能。第二,服务器端出了严重的同步bug,把别的数据错误同步到了你的对话里——这个概率极低,但微信这种体量,也不是没发生过灵异事件。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有人物理接触过她的手机,做了手脚。比如装了远程控制软件,或者复制了SIm卡。不过你说了手机关机,如果是硬件层面的复制卡,倒是有可能。”
物理接触?谁?葬礼上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我心神恍惚,根本注意不到。但目的是什么?就为了发这些故弄玄虚的消息吓我?
“老吴,你能帮我查一下吗?后台日志,登录记录,Ip地址,什么都行!”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
“陆川,你知道规矩的。没有正式授权和警方手续,我无权调取用户数据,尤其是已故用户的,这涉及隐私和安全条例。” 老吴的声音很为难,“而且,就算我能看到,如果是高水平的黑客,也完全有能力抹除或伪造日志。”
我的心沉了下去。是啊,规矩。我自己就是定规矩的人之一。
“不过,” 老吴话锋一转,“你可以自己先试试。用电脑登录微信网页版,查看登录设备管理。如果有陌生设备,立刻踢掉。改密码,开启二次验证。如果还不行……我建议你报警。虽然听起来像恶作剧,但已经构成骚扰了,而且涉及逝者,警方应该会受理。”
报警?我该怎么跟警察说?我死去的女朋友的微信在给我发消息?他们会把我当疯子,或者当成悲伤过度产生幻觉的可怜虫。
“还有,” 老吴补充道,语气严肃起来,“陆川,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有些话我得说。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不是技术问题?”
我一愣:“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是……有人希望你‘认为’这不是技术问题?” 老吴缓缓说道,“如果有人想对你做什么,利用沈小姐的事情来扰乱你,打击你,甚至引导你去某个方向……这比单纯的盗号或恶作剧,更值得警惕。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或者……沈小姐她,有没有什么……未了的事情,可能牵扯到别人?”
老吴的话像一盆冰水,让我从头凉到脚。是啊,如果是人为的,那目的就复杂了。恐吓?报复?还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雨薇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性格温和,能有什么仇人?我呢?做技术安全的,有时候会挡一些人的财路,但也谈不上深仇大恨。
“我……我不知道。” 我茫然地说。
“总之,你先按我说的,检查设备,改密码。保持警惕。如果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节哀。” 老吴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结束通话,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我按照老吴的建议,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微信网页版。手指因为紧张而冰冷僵硬,输错了好几次密码。好不容易登录上去,我立刻点进【设置】-【账号与安全】-【登录设备管理】。
列表里只有两个设备:我现在的电脑,和我的手机。没有雨薇的手机,也没有任何陌生设备。
我愣住了。这不可能。如果消息是从雨薇的账号发出的,必然有一个登录着的设备。除非……消息不是通过常规的登录协议发出的。就像老吴说的,服务器端的幽灵数据?或者,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我无法理解的方式?
我试着修改了雨薇的微信密码。系统提示修改成功。然后,我颤抖着手,拿起我自己的手机,点开和雨薇的聊天窗口。
最新消息,依然停留在那一连串的“看看我”,和那张诡异的聊天记录截图。
没有提示账号在其他地方登录,没有要求重新验证。仿佛我修改密码的动作,对“它”没有任何影响。
就在我盯着屏幕,被巨大的无力和恐惧吞噬时,聊天窗口里,沈雨薇的头像旁边,那个代表“正在输入”的省略号……
突然,又一次,跳动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它还在。它知道我在看。它在准备发送新的消息。
我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个省略号规律地闪烁着,在寂静的房间里,几乎能听到那无声的、充满恶意的计数。
几秒钟后,省略号消失了。
一条新的消息,弹了出来。
这次不是文字,也不是图片。
是一个位置分享。
一个精确的经纬度坐标。
下面跟着一行字:
“你说要帮我‘弄’的。我在这里。”
“弄”字,依然带着刺眼的红色引号。
我盯着那个坐标,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那里是哪里?
雨薇最后出事的地点,在城西的高架下。而这个坐标……
我颤抖着,将坐标复制下来,打开手机上的地图软件,粘贴进去。
地图加载,放大,定位。
坐标指向的地点,不是城西的高架。
而是位于城市另一端,靠近老工业区的一个地方。
地图上显示,那是一片已经废弃多年的、老旧的机械厂仓库。
一个沈雨薇生前,从未去过,也从未跟我提起过的地方。
“我在这里。”
已故女友的微信,给我发了一个位于废弃工厂的坐标,说她在那儿,等着我去完成那个未兑现的、关于帮她“弄”手机云端同步的承诺。
荒谬。诡异。毛骨悚然。
去,还是不去?
理智在尖叫着警告我,这是个陷阱,是圈套,是不知道什么人设下的诡异骗局,目的不明,危险重重。
但那个红色的、被强调的“弄”字,那张昏暗照片里戴着红绳的苍白手腕,还有内心深处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愧疚和未竟的承诺……它们像鬼魅的低语,缠绕着我,拉扯着我。
我抬起头,看向客厅。雨薇的包,就放在沙发上。
里面,是那台关着机的、白色的iphone。
我放下手机,慢慢站起身,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走向沙发。
我的手,伸向了那个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