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离去之后，山洞内并未立刻恢复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种微妙的，带着一丝不确定性的，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般的气氛，悄然弥漫开来，取代了原先凝固的绝望。
那句清晰回荡在众人耳畔的——“有别于‘血祭’之法的……其他线索与可能”。
它就像无边黑暗中，倏然刺破厚重乌云的一缕极其细微的星光。
虽然微弱，遥不可及，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真实存在的亮度，顽固地灼烧着罗成那几乎被冰封的心湖，试图融化那坚硬的表层。
他依旧靠坐在冰冷的岩壁旁，姿势未变。
但低垂的眼帘之下，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眸子，此刻却剧烈地闪烁着，如同风暴来临前动荡不安的海面。
他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翻天覆地的、无声的激烈权衡。
李世民。
这个名字代表着雄踞关中、兵强马壮、在乱世中迅速崛起的秦王。
是当今天下最为耀眼、也最具实力的枭雄之一。
他不仅知晓幽冥之事，了解这隐藏在寻常战乱之下的深层恐怖。
他更直言不讳地声称，拥有“其他线索”。
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否意味着，那本看似是唯一答案、残酷到令人无法接受的“血祭”之路，或许……并非绝无转圜的余地？
并非那条注定的、通往集体毁灭的绝路？
借助人间帝王的力量……
罗成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怀中镇龙玺那冰凉而坚硬的边缘。
帝王。
执掌江山社稷，坐拥天下资源，麾下能人异士辈出。
或许，李世民真的有能力，汇集那些散落各处的奇人，发掘那些尘封在历史尘埃中的古老典籍，找到连兄长罗松那本以生命为代价留下的笔记中，都未曾记载的、更为古老、更为隐秘的……解决之道？
如果能找到一种方法……
一种既能彻底封印那灭世邪神“墟”，又能保全十八骑所有兄弟，以及兄长罗松那被禁锢灵魂的方法……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蕈，一旦升起，便带着难以抗拒的巨大诱惑力，在他心中疯狂地滋长蔓延。
它像是一剂强效的猛药，暂时压过了他信念崩塌后那深入骨髓的虚无与冰冷绝望。
两全其美……
这个他曾经连想都不敢去奢望的词语，此刻，竟似乎在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尽头，透出了一丝微茫的、却真实存在的……可能。
“殿下雄才大略，其志非小。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阿晴带着明显忧虑的声音在一旁轻轻响起，像是一盆恰到好处泼下的冷水，带着清醒的寒意，浇在了罗成刚刚因那丝希望而悄然燃起的心火之上。
“他看中的，是主人和十八骑的力量，是镇龙玺的权能。”
燕一嘶哑的声音也沉沉传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而残酷地剖开了那看似诱人的表象，直指核心。
“人间帝王，所求无非江山永固。驱虎吞狼之后，虎……又将如何？”
罗成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人从一场过于美好的幻梦中狠狠摇醒。
是啊。
李世民绝非善男信女，更非慷慨的救世主。
他的“援助”，他的“合作”，绝非无私的馈赠，背后必然标好了需要支付的价格，而且这价格，很可能高昂到无法想象。
这所谓的“另一条路”，这看似充满希望的转机，很可能只是从一个已知的、惨烈的深渊，纵身跳入另一个更加精致、更加隐蔽的、由权力和野心构筑的囚笼。
利用帝王之力，固然可能获得一时之便，但也极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反被其牢牢掌控，沦为棋子。
到那时，十八骑或许不必走向血祭的结局，却可能彻底沦为李世民手中铲除异己、巩固权位的杀人工具。
那样的下场，与他们如今虽被诅咒束缚，却依旧保持着独立意志的状态相比，又有何本质的区别？
甚至……
可能更加不堪！
希望与巨大的风险并存。
诱人的可能性与致命的陷阱同在。
罗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驱散胸腔内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抉择之重。
一边，是笔记中明确记载的、注定的、惨烈到极致的集体牺牲，通往的是永恒的、没有任何归路的寂灭。
另一边，是李世民抛出的、充满未知的、极有可能与虎谋皮的交易，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哪一条，才是真正应该走下去的路？
哪一条，才是对得起兄长，对得起这些誓死追随的部下，也对得起他自己内心的……道路？
他缓缓地，有些艰难地站起身。
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到山洞口，任由外面那带着荒草与泥土气息的、微凉的夜风吹拂在他脸上。
他望向远处那晦暗不明、星辰隐匿的天际。
在那视线难以触及的远方，厚重的乌云似乎正在悄然积聚，沉闷的雷声隐隐传来，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即将来临。
李世民的使者带来了一个看似全新的选择，一个挣脱宿命枷锁的可能。
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更加复杂、更加令人心力交瘁的困境与考验。
这究竟是命运在绝境中给予的一线转机？
还是另一个更加曲折、更加考验人心与智慧的……陷阱？
他需要时间。
需要冷静。
需要获取更多的信息，来仔细权衡这架一端是毁灭、一端是未知的天平。
而就在此刻。
怀中那枚沉寂了半晌的镇龙玺，仿佛清晰地感应到了他内心激烈如战场般的冲突与挣扎。
再次传来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
这一次，那悸动不再仅仅是共鸣，而是带着某种明确的、近乎警示般的意味。
隐隐约约地，坚定不移地……
指向了西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