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王强家堂屋的八仙桌擦得锃亮,上面摆着四样点心:碧华炸的麻叶,自己晒的地瓜干,赶集买的花生酥,还有——这是安安的主意——一包奥利奥。
“你七爷爷牙口不好,能咬动这个?”王强拎着那包饼干,一脸怀疑。
“这叫中西合璧。”安安抢过饼干,仔细拆开,在瓷盘里摆出花朵形状,“七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肯定见过世面。”
碧华在厨房炖鸡,香味飘满院子。她探头问:“真要请七叔公?他老人家可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古板。”
“要的就是老古板。”安安神秘一笑,从书包里掏出个小玩意儿——黑色,火柴盒大小,带个小红灯。
“这啥?”王强凑过来。
“录音笔。”安安按下开关,红灯亮了,“我同学借我的,说是采访神器。等会儿七爷爷说的话,我一句不落全录下来。”
碧华擦着手出来,皱眉:“你这孩子,搞什么鬼?”
“妈,你放心。”安安把录音笔藏在条几的花瓶后面,角度刚好对着主座,“我就是想留个纪念。万一七爷爷说得精彩,我以后还能复习复习。”
王强和碧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三个字:不靠谱。
但闺女难得这么郑重其事,当爹妈的只能配合。
下午三点,七叔公拄着拐杖来了。老爷子今天特意穿了件藏青色对襟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拎着个布口袋。
“七叔,您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王强赶紧接过来。
“自己晒的柿饼,给安安尝尝。”七叔公在堂屋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点心,在奥利奥上停留两秒,眉毛动了动。
安安端着茶出来,笑得像朵向日葵:“七爷爷喝茶,我特意泡的茉莉花,香得很。”
“嗯。”七叔公接过,抿了一口,没评价茶,先看安安,“听你爸说,你有话要跟七爷爷说?”
开门见山,不愧是老江湖。
安安深吸一口气,在七叔公对面坐下。碧华和王强默契地退到厨房门口——既能听见,又不过分显眼。
“七爷爷,”安安坐得笔直,“是我让我爸请您来的。您别嫌我小辈不懂事,我就是有些心里话,憋得难受,想找您这位有见识的长辈说道说道。”
七叔公放下茶杯,眼皮抬了抬:“说吧,七爷爷听着。”
藏在花瓶后的录音笔,红灯规律地闪烁着。
“七爷爷,您知道我妈是城市姑娘吧?”安安开场。
“知道。当年你妈嫁过来,全村都轰动了。”七叔公慢悠悠地说,“都说强子走了狗屎运,娶了个天仙。”
厨房门口,王强老脸一红。碧华抿嘴笑。
“那您觉得,我妈要不是为了我,她的成就是不是远不止现在这样?”安安问得很认真。
七叔公捋了捋胡子:“这话不假。你妈有文化,有见识,当年先跟你姥爷在肉联厂干,后来又在纺织厂是技术骨干。要不是为了生你养你,现在说不定是厂长喽。”
花瓶后的录音笔,默默记下这句“厂长”。
“那您觉得我妈这人,人品怎么样?”安安继续。
“这还用问?”七叔公瞪眼,“你妈嫁过来时,你家什么光景?你家房子虽好,却欠一屁股债。换别的姑娘,早跑了。可你妈呢?白天教书,晚上做手工,硬是把家撑起来了。这样的人品,没得说。”
安安眼睛亮了:“所以啊七爷爷,我妈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她要是嫌贫爱富,能看上我爸这一穷二白还欠债的?”
“咳咳!”厨房传来王强的咳嗽声。
七叔公笑了,露出稀疏的牙:“丫头,你绕这么大圈子,到底想说啥?”
安安坐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七爷爷,我想说,因为我不上学这事,让我妈受了太多委屈。”
堂屋里安静下来。连厨房炖鸡的咕嘟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这些天,我听了太多难听话。说是我妈没教好,说我妈惯孩子,说……”安安声音哽了一下,“说我妈丢人。”
碧华在厨房门口,背过身去擦眼睛。
“是我不孝。”安安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楚,“可七爷爷,我想问问您,也问问我录……问问我自己的心:读书,就只是上学吗?”
七叔公没说话,等着下文。
“我觉得不是。”安安自问自答,“读书是让人明理,让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是七爷爷,您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的人比我吃过的米都多。您说,读书人就都是好人吗?”
“那当然不是。”七叔公摇头,“旧社会那些地主老财,哪个不识字?可心黑着呢。”
“对嘛!”安安一拍大腿——这动作学她爸的,“所以有句话叫‘斯文败类’,还有‘文化流氓’。有的人,不管读不读书,骨子里是坏的。这种人书读得越好,危害越大,还让你有冤没处说——人家有文化,会说啊,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七叔公点头:“是这个理儿。”
“所以我认为,”安安竖起一根手指,“人的品德,是第一位的。品德不好,书读得再多,路也走不远。您说对不对?”
“对。”七叔公眼里有了笑意,“接着说。”
安安受到鼓励,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其次才是读书学知识。这个我也知道重要,可是七爷爷,我真学不会啊。那些数学公式,在我眼里跟鬼画符似的;物理题,我做得想撞墙。我不是不努力,我每天熬到半夜,头发大把大把掉……”
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后来我妈带我出去,让我看看不读书的人怎么活。您猜怎么着?她带我去捡瓶子卖。”
七叔公愣住了。
“那天我们捡了一天,卖了十三块八。”安安比划着,“中午我妈买了两个馒头一包榨菜,我俩坐在马路牙子上吃。七爷爷,您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妈平时就吃那些。晚上她卖豆浆,凌晨三点起来磨豆子,五点出摊,就为了多挣十块钱。”
碧华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围裙上。
“就这样,我妈还没放弃。”安安声音发抖,“她去找老师,求老师给我留个机会。老师答应了,但要考试。我妈花光了积蓄给我请家教,自己熬夜陪我复习……最后我没考过,差十二分。”
她伸出双手,翻过来,掌心向上:“七爷爷,您看我妈的手。以前是拿笔的,现在是拿针的、拿锅铲的、拿锄头的。这双手,为我付出了一切。”
七叔公盯着那双年轻的手,很久,轻轻叹了口气。
“我妈这个人,”安安擦掉眼泪,笑了,“特别有意思。她不管在哪儿,只要给她舞台,她就能发光。在村里,她教妇女认字;在城里,她做手工活养活家;在我这儿,她是我永远的后盾。”
“所以七爷爷,我今天请您来,就是想告诉您,也告诉我自己:我长大了。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妈问过我,不上学后不后悔。我说不后悔,现在还是这句话,不后悔。”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因为我妈说过,不管干什么,都要学习。只是换了个地方——不在学校学了,在社会上学,在工作中学。我会好好学,学本事,学做人,学怎么在这个世界上,不靠文凭,也能活出个人样来。”
长长的一番话说完,堂屋里静得能听见阳光移动的声音。
七叔公端起茶杯,手有些抖,茶水漾出来几滴。他放下杯子,看着安安,看了很久。
然后,老爷子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矜持的笑,是开怀的、露出牙床的笑。
“好!”他一拍桌子,震得奥利奥都跳了一下,“说得好!安安啊,你这孩子……你妈把你教得太好了!”
厨房里,碧华已经哭成泪人。王强搂着她,眼睛也红红的。
安安站起来,走到条几前,关掉录音笔。红灯灭了,刚才的一切都被封存在那个小黑盒里。
“七爷爷,谢谢您听我说这么多。”她鞠了一躬,“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好久了,今天说出来,舒服多了。”
七叔公也站起来,拄着拐杖走到她面前。老爷子从口袋里摸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枚铜钱,用红绳穿着。
“这个,”他递给安安,“是七爷爷年轻时候,在城里当学徒,师傅给的。保平安,也保脑子清醒。七爷爷今天送你一句话:路是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你有这个心性,差不了。”
安安双手接过,铜钱还带着老人的体温。
“还有,”七叔公转身,对着厨房方向,“碧华啊,出来吧,别躲了。你这闺女,比你当年还厉害。你呀,该骄傲!”
碧华擦着脸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七叔,让您见笑了。”
“见什么笑?”七叔公瞪眼,“我高兴!咱们村,后继有人了!”
那顿晚饭吃得格外香。七叔公吃了三块鸡,夸碧华手艺好;吃了两块奥利奥,评价是“洋玩意儿,太甜”;还喝了二两白酒,脸泛红光。
临走时,老爷子在院门口站住,回头对安安说:“丫头,你那录音笔,回头给七爷爷也听听。我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被小辈‘采访’,新鲜!”
安安脆生生应了:“好嘞!等我学会了剪辑,给您加个背景音乐,《英雄交响曲》!”
七叔公哈哈大笑,拄着拐杖走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晃晃悠悠的,像在跳舞。
关上院门,安安掏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自己的声音流出来,在暮色里回荡:
“七爷爷,您知道我妈是城市里姑娘吧……”
碧华听着,又哭又笑。王强搂着妻女,感慨:“这丫头,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安安按下暂停,抬头看父母,眼睛亮晶晶的:“爸,妈,我决定了。过完年,我去学烘焙。学成了,在镇上开个小店,就叫……‘安安的甜’。你们说好不好?”
“好。”碧华摸摸她的头,“你想做什么都好。”
“那,”安安狡黠一笑,“我能用刚才的录音,当店里的背景音乐吗?循环播放,让所有客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你敢!”碧华作势要打。
安安笑着跑开,录音笔里,自己的声音还在继续:“……读书是让人明理,让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暮色四合,炊烟四起。这个腊月二十九的下午,在一支小小的录音笔里,在一个十六岁女孩的勇气里,在一家人的眼泪和笑声里,被永远地记住了。
而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