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的空气很闷,老旧空调机发出嗡嗡的响声,冷气顺着袖口钻进来,让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冷白的灯光照在修复台上,镊子和放大镜反射着银光。
那幅《溪山行旅图》临本在灯下泛着幽光,绢面上的丝理纹路清晰可见。
所有人都没出声,目光全集中在修复台前那个站得笔直的女孩身上。
林浅的手指轻轻拂过画卷边缘,能感觉到丝绢脆弱的质地,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指腹下传来毛涩的触感。
她闻到一股陈年绢帛和墨香混杂的霉味,还夹着一丝松脂的清香。
她的动作很轻柔,眼神却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
e 耳边只有自己平稳的呼吸声,还有鹅毛笔尖扫过古绢时细微的“沙沙”声。
李教授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嘴角挂着一丝讥讽。
他皮鞋踩在地砖上的声音很刺耳。
他身边的几个资深修复师虽然没说话,但怀疑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能有多少本事?
更何况,她一开口就说这画是明代吴门派的,这在他们这些老专家看来,简直是胡说八道。
“林浅,”陈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关切,“修复古画,风险很大。这幅临本虽然是残卷,但也值不少钱,你……有几成把握?”
林浅抬起头,迎上陈老的目光。
她手心里出了些汗,但并不害怕。
她的语气很平静:“陈老,文物修复,关键在于尊重历史留下的每一丝痕迹。我不能保证让它恢复如初,但我能保证,让它原本的身份水落石出。”
这番话让在场的一些人微微动容。
听着很狂,但又好像很有底气。
李教授冷笑一声:“说得比唱得好听。理论谁都会讲,别到时候把这残卷都给毁了,罪过可就大了。”
林浅没有再理会他。
只有事实,才能让这些自以为是的人闭嘴。
她戴上手套和放大目镜,开始清尘。
她没用常见的软刷,而是拿出了一套自己改造的鹅毛笔。
她手腕轻盈的抖动,鹅毛笔尖在画卷上跳跃,既能带走灰尘,又不会损伤画芯。
旁边一位姓张的修复师盯着她的手,眼神一凝。
清尘之后是“揭展”,这是修复中最危险的一步。
古画常年卷着,画芯和拓纸早就粘在一起,需要用药水浸润,再小心的一层层揭开。
药水带着薄荷与甘草混合的气味,悄悄爬上林浅的指尖。
e 李教授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死死盯着林浅的双手,等着看她出错。
林浅却不着急。
她拿来一个便携式光谱仪,对着画面的几个关键点进行扫描。
仪器发出轻微的“滴”声,蓝光扫过画面。
数据很快显示在旁边的平板电脑上。
“墨色成分中含有微量的松烟,但主体是油烟墨,这和宋代普遍使用松烟墨的习惯不符。”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而且,你们看这里的皴法,笔锋转折模仿范宽的‘雨点皴’,但力道更秀润,这是吴门画派领袖沈周的风格。”
李教授脸色一沉:“强词夺理!凭几张图就想推翻定论?”
“当然不止。”林浅微微一笑,拿起镊子,开始处理画卷一个破损的角落。
她本该按规程先处理破损处,可指尖却移向右下角,感觉那里有些不对劲。
她用竹启子,轻轻挑起了一小片几乎与画芯融为一体的拓纸。
“这幅画在清代中期应该有过一次修复,用的是清代宫廷专用的‘高丽纸’。但在这层托纸下面,还有一层更早的。”
她的动作更轻了。
就在镊尖即将碰到第二层托纸的瞬间,空调的嗡鸣突然停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她感到一阵尖锐的耳鸣,咬住后槽牙,舌尖尝到了一丝铁锈味。
但她的手比大脑更快,稳稳的探入那层旧纸之下。
几分钟后,当那层泛黄的原托纸被揭开一角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原拓纸的背面,露出了一个极其暗淡的朱砂印泥痕迹。
“这是……”陈老也忍不住走上前,扶了扶老花镜,眼睛微微睁大。
林浅用高倍放大镜对准那个印记,将图像同步到大屏幕上。
经过电脑处理,一个残缺的方形印章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虽然大部分字迹模糊,但其中一个字的结构,依稀能看出是“石田”二字的合体。
“石田!”张修复师失声叫了出来,“这是沈周的号!”
整个修复室瞬间鸦雀无声。
林浅的指尖不受控制的蜷缩了一下,指甲陷进掌心,那点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李教授的喉结剧烈滑动着,西装领口绷出了一道白痕。
这个印章藏在后世修复的拓纸下面,如果不是林浅坚持自己的判断,恐怕永远不会被发现。
这已经是考古级别的发现了。
陈老激动得手都有些抖,他看向林浅的目光,已经从审视变成了欣赏和震撼。
他拍了拍林浅的肩膀,声音都有些变调:“好!好!好啊!林深那小子,真是给我送来了一块璞玉!”
林浅的脸上依旧平静,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她淡然道:“陈老,修复还没结束。找到证据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的几天,林浅几乎住在了修复室里。
清洗、补洞、全色、接笔……每一道工序,她都处理得非常完美。
她对颜料的敏锐度更是让人吃惊,为了调配出最接近的颜色,她亲自用古法研磨矿物颜料,反复比对上百次。
赭石粉沾在她指缝里,留下了土褐色的印痕。
而李教授,自从那天被打脸后,就再也没来找过茬。
他只是偶尔路过时,会隔着玻璃窗,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一眼里面那个专注的身影。
林浅在协会里一战成名。
那个“林深推荐来的小丫头”,如今成了众人眼中的“林老师”。
一些年轻的修复师会主动向她请教,她也从不藏私,耐心解答。
这天傍晚,林浅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当那幅《溪山行旅图》临本重新展开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画卷上的破洞和污渍都消失了,残缺的线条被补全,新旧颜色完美融合。
那雄奇的山峦和密布的林木,仿佛活了过来。
“鬼斧神工……真是鬼斧神工啊!”陈老抚摸着画卷边缘,感慨万千,“这已经不是修复了,这是赋予了它第二次生命!吴门风骨,跃然纸上!”
林浅摘下手套,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自己的作品,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微笑。
这里,就是她的战场。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震撼中时,林浅的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她走到角落,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信息,内容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沈昭。福兴街的事有变。那伙人不是普通的文物贩子——李教授上周去过的‘北疆考古支援组’后勤基地,今早刚调拨了三辆军用运输车,车牌尾号779。”
林浅的瞳孔骤然收缩。
沈昭是林深安插在暗处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直接联系她。
她迅速回复:“什么目标?”
几乎是秒回,冰冷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
“他们带来了三件真品,但那只是敲门砖。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用这三件东西,换一样东西。一样和你们林家有关系的东西。”
林浅的心沉了下去,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手指有些发僵的打出几个字:“是什么?”
手机再次震动,这一次,屏幕上只有一句话,却让林浅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他们在找《永乐大典》的失落正本,线索,直指淮古斋。”
林浅猛地抬起头,透过修复室的落地窗望向京城华灯初上的夜景。
繁华的都市在她眼中褪了色,只剩下暗流和危机。
她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金陵城,那座她从小长大的古玩店,已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笼罩。
而她的哥哥林深,此刻正站在风暴的中心,却可能毫不知情。
她下意识摸了摸左耳,那里,耳鸣的余震还在隐隐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