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火光在无数水龙的喷射和宫人舍命的扑救下,终于渐渐黯淡下去,只余下断壁残垣间袅袅的青烟,和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水汽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怪味。然而,紫禁城内无形的火,却随着“木坤真身潜入”和“目标非仅皇后”的血书警示,以燎原之势,烧遍了九重宫阙的每一个角落。
粘杆处的精锐番役、御前侍卫、乃至步军统领衙门调来的可靠官兵,以坤宁宫和存放今日贡品的“如意馆”库房为中心,如同梳篦般向外层层辐射搜索。所有宫门早已落钥,城墙上增加了三倍岗哨,弩箭上弦,火把通明,将这座庞大的宫殿群照耀得如同白昼,也映照出每一张惶恐或惊疑的脸。
雍正没有返回养心殿,而是直接移驾距离坤宁宫不远、相对完好的“体元殿”,以此作为临时指挥中枢。殿内烛火通明,舆图高悬,信使往来穿梭,将一条条搜查进展与可疑线索飞速汇集而来。
“报——如意馆库房已彻底搜查,云南木府所进贡品共十二箱,多为药材、皮毛、宝石及一些土仪,经随行太医及匠人逐一查验,目前未发现夹带可疑物品或暗格。所有贡使及负责接收、搬运的内务府太监共三十七人,已全部隔离在偏殿,正在逐一讯问。”
“报——御膳房、御茶房所有今日当值人员及预备宫宴酒水、食材、器皿,已重新核验一遍,暂未发现异常。所有宴会用酒已取样,正由太医院连夜化验。”
“报——宫内所有井口、水道、废弃宫室、假山岩洞等可能藏人之所,正在分区域排查,目前暂无发现。”
“报——根据陆典仪及擒获宫女秋菱供述,以及膳房失踪张太监的平日关系网,又锁定了三名可能的内应太监,已秘密控制,正在严审。”
一条条消息报上来,却都不是最关键的——木坤本人,以及他可能携带的、用于实施“目标”的致命手段,依然杳无踪迹。
雍正负手站在体元殿的窗前,望着外面被火把映得如同鬼域般的宫殿剪影,面沉如水。舒兰坐在一旁的案几后,面前摊开着宫宴的详细流程单、紫禁城布局图以及那份字迹模糊的血书。她试图从这些信息中,拼凑出木坤可能的行动逻辑。
“皇上,”舒兰忽然开口,指着流程单上的一个环节,“您看,按照旧例,若举行‘鞭春’或‘祈农’仪式,祭酒所用的玉杯,并非平日宴饮之器,而是由钦天监会同内务府,提前三日从库中请出,于仪式前一个时辰,在特定的‘祭器房’内,由专人以‘春水’(其实是取自京郊玉泉山的泉水)洗净,再由司礼太监捧至仪式现场。这个过程,相对独立于御膳房的餐饮流程。”
雍正转过身,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若要在仪式上做手脚,祭器房和那‘春水’,比在众目睽睽下的御宴酒水中下毒,更易得手?”
“正是。”舒兰点头,指尖划过布局图上的一个点,“祭器房位于前朝与后宫交界处的‘奉先殿’偏院,平日守卫不算森严,且与存放贡品的如意馆、以及人员混杂的御膳房都有一定距离,若有人能潜入或买通其中人员,不易被察觉。”
“立刻去查祭器房!”雍正当即下令,“今日所有接触过祭器房、‘春水’及仪式用具的人员,一个不漏!还有,去钦天监,查问今日‘鞭春’仪式是否照常举行,流程有无变更!”
命令刚传下去不久,一名粘杆处档头便带着一名瑟瑟发抖的老太监快步进来。
“皇上,”档头禀报,“奉先殿祭器房的管事太监王德海带到。据他交代,今日申时末(下午五点),确有一名自称是内务府派来、协助准备‘鞭春’仪式的年轻太监前来,说是奉了上头命令,要提前将祭器再擦拭一遍,并用新取的‘向阳花露’沾拭玉杯,以求吉兆。王德海见其有内务府的腰牌(后经查为伪造),且所言‘向阳花露’的说法似模似样(实为民间偏方,并非宫规),便让他进了内室。那人独自在内约一盏茶时间便离开了。”
“那人形貌如何?”雍正厉声问。
老太监王德海磕头如捣蒜:“回……回皇上,那人二十出头年纪,个子不高,肤色偏黑,颧骨略高,眼睛细长……说话带着点……点南方口音,但自称是京郊人士。奴才……奴才当时未曾多想啊!”
南方口音,肤色偏黑,颧骨高——这与西南之人的特征隐隐吻合!
“他动了哪只玉杯?”舒兰急问。
“就……就是预备给皇上您用的那尊青龙含珠杯!奴才后来检查过,杯子外表无异,但……但闻着似乎有股极淡的、不同于寻常檀香的味道……”王德海战战兢兢道。
“杯子何在?!”雍正喝道。
“已……已按流程,于酉时初送至乾清宫侧的仪式准备间了……”
话音未落,雍正已大步向外走去:“摆驾乾清宫!传太医随行!”
乾清宫侧的仪式准备间内,那尊莹润剔透的青龙含珠杯,静静地摆放在铺着黄绸的托盘上,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乍看之下,毫无异状。但随行而来的太医院院判凑近细闻,又用银针、药水小心测试后,脸色骤变:“皇上!此杯口沿内侧,涂有剧毒!并非寻常砒霜或番木鳖,而是一种混合了西南某种罕见蛇毒与植物汁液的奇毒,无色无味,银针难测,但遇酒即溶,毒性猛烈,入口片刻便可致命!”
果然!目标直指皇帝,手段阴毒隐蔽!若非血书预警,若非舒兰联想到祭器流程,后果不堪设想!
雍正看着那杯毒酒,眼中杀意沸腾,脸上却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好,好得很。木坤……还有宫里接应他的人,为了取朕性命,真是煞费苦心。”
他猛地转身:“‘灰隼’!祭器房那个假太监的踪迹,给朕追查到底!以奉先殿、祭器房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尤其是通往废弃宫苑、冷宫、水道的路径!他不可能凭空消失!”
“嗻!”
“皇上,”舒兰看着那毒杯,心有余悸,但思维不停,“木坤潜入宫中,目标明确,计划周详。他既能伪造腰牌,熟悉部分宫规,又能精准找到祭器房并说服管事太监,宫中必有身份不低的内应为其铺路。这个内应,可能不仅仅是秋菱、张太监之流。”
雍正颔首:“朕亦有此虑。能安排人混入贡使队伍,能提供宫内接应和情报,甚至可能知晓‘鞭春’仪式细节……此人能量不小。” 他目光扫过殿内诸人,最后落在舒兰身上,意有所指,“或许,与前次‘明镜会’宫中内线未肃清有关,亦或……牵扯更深。”
殿内气氛凝重。查获毒杯,只是避免了最直接的危机,但潜藏的大鱼和最大的威胁——木坤本人,依然在暗处。
就在此时,殿外又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粘杆处信使几乎是扑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封插着三根羽毛、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密信:“皇上!江南李卫大人,八百里再加急!”
又是江南?难道又有变故?
雍正迅速拆信,目光扫过,眉头先是紧锁,随即猛地一扬,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紧接着,这惊愕又化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他将信纸递给舒兰,声音低沉:“皇后,你看。”
舒兰接过,只见李卫在信后半部分,用加重的笔墨写道:
“……臣在清剿落星渡逆党巢穴时,于沈世钧座船密室暗格中,起获一物,不敢擅专,特派心腹以最快速度秘密押送入京,预计明日可抵。此物乃一紫檀木匣,长一尺二寸,宽六寸,厚三寸,匣身遍布奇异机括锁孔,正面刻有海东青搏日图纹。沈世钧被擒时曾嘶吼‘匣中之秘,可倾天下,尔等不识真神’!臣观此匣,与之前葛天工星图、永昌伯府线索似有牵连,且其机括之精,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为,疑是‘千机匣’真品!匣已密封,沿途严加看护,直送御前。臣李卫再拜谨奏。”
千机匣!那个牵引出无数阴谋、让“明镜会”汲汲营营、让葛天工守口如瓶的“千机匣”,竟然在江南被李卫找到了!而且正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明日即到!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浇进一瓢冰水,让体元殿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寻找已久的终极秘密,眼看就要被送到面前!
舒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匣中之秘,可倾天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前明皇室与满清勋贵的密约?足以动摇国本的“天命”证据?还是其他更惊人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个匣子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巧合,还是某种更大图谋的一部分?木坤的潜入,与“千机匣”的北送,时间上如此接近……
雍正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缓缓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千机匣”的出现,意味着“明镜会”的核心秘密可能即将揭晓,这无疑是彻底铲除其影响力的关键。但同时,木坤潜藏宫中,意图不明,此时“千机匣”入京,会不会是调虎离山,或者……木坤的目标,本就也包括这个匣子?
“皇上,”舒兰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冷静分析,“‘千机匣’明日抵京,需绝对保密,并严加防范。木坤潜入,或许与此有关。我们需做两手准备:一是继续全力搜捕木坤,清除宫中隐患;二是确保‘千机匣’安全入宫,并做好开启查验的准备。或许……匣中之物,能为我们揭示木坤乃至‘明镜会’的最终目的。”
雍正停下脚步,目光如电:“皇后所言极是。‘灰隼’!”
“奴才在!”
“加派人手,于京城九门外秘密接应李卫派来押送木匣的队伍,确保其一路安全,直入大内。木匣抵京后,直接送入……送入粘杆处最隐秘的‘玄武堂’,除朕与皇后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另,秘密召集精通机关、篆刻、前明典制的几位老供奉,明日待命,随时准备查验此匣。”
“嗻!”
“继续搜宫!重点排查可能通往宫外或与废弃建筑相连的密道、夹墙!木坤既然能进来,必有出去或长期隐藏的计划!给朕掘地三尺!”
命令一道道发出,紫禁城这座巨大的机器,在帝王的意志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与强度运转着。搜捕的网越收越紧,而对“千机匣”的期待与警惕,也让即将到来的黎明,蒙上了一层更加扑朔迷离的面纱。
夜色最深时,往往也是最接近光明的时刻。但此刻的紫禁城,却仿佛陷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迷雾之中。火光虽熄,毒计虽破,但暗处的影子仍在游荡,而一个承载着无数秘密的匣子,正穿过茫茫黑夜,疾驰而来。
山雨已满楼,风雷聚紫禁。真正的对决,或许不在江南已平的波涛,而在眼前这宫阙重重、人心鬼蜮的方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