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茗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像一场淬炼的烈火,不仅烧去了吴三省心中最后那点疑虑,更在无形中熔铸了吴山居里某种更为深刻的东西。
病去如抽丝。接下来的几天,苏晚茗一直蔫蔫的,大多数时间都窝在房间里,要么睡觉,要么被吴邪或张起灵抱着在廊下晒晒太阳。
她胃口不好,精神也短,常常说不了几句话就又开始犯困。吴邪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眼底的乌青就没消下去过,但他照顾起苏晚茗来却异常细致耐心,喂药、试温、擦汗、讲些轻缓的小故事,动作娴熟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张起灵的话更少了,但他的存在感却无处不在。苏晚茗晒太阳时,他会沉默地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像一道安静的影子,确保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夜里,他值守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吴邪拗不过他,只能由他去。
胖子承包了厨房,变着花样捣鼓各种据说能“补元气”的汤汤水水,虽然味道时常一言难尽,但那份心意是实打实的。
他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幼稚但色彩鲜艳的图画书和安静的小玩具,堆在苏晚茗床头,美其名曰“病中解闷”。
黑瞎子依旧经常外出,但每次回来,手里总会多些东西——有时是一包据说老字号、对孩子脾胃好的冰糖山楂,有时是几样新奇又不费神的小玩意儿,比如一捏就响的橡胶小鸭子,或者能投影出星星月亮的小夜灯。他总是一副随手买买的样子,但东西总能恰好投了苏晚茗的喜好。
解雨臣则动用了他的资源和渠道,送来了一些品质极佳、药性温和的滋补品,还有几套触感异常柔软舒适的儿童家居服和床品。
他很少进房间打扰,但每天都会过来安静地坐一会儿,看看苏晚茗的情况,和吴邪低声交换几句关于孩子恢复和外界动静的看法。
墨渊呢?他老人家在出了那次手后,似乎消耗不小,连着几天都没怎么碰电脑,大多时间都在自己房间里打坐调息,偶尔出来,会拎着一小壶他自己配的、味道清苦但似乎确有奇效的药茶,让吴邪喂给苏晚茗。他对吴三省依旧爱答不理,吴三省似乎也默认了这位“奇人”的怪脾气。
吴三省完全进入了“祖父”角色。他不再追问细节,而是实打实地帮忙。联系相熟的老中医询问调理方子,虽然吴邪他们用不上……出门采购时总会记得带些新鲜水果或孩子可能喜欢的点心,甚至学着笨手笨脚地给苏晚茗剥个橘子,虽然往往剥得坑坑洼洼。
他看着吴邪消瘦下去的脸颊和眼底的疲惫,会皱紧眉头,却不再多说,只是默默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或者强硬地要求吴邪去休息,换他来看一会儿孩子。
这一切,都落在胖子、黑瞎子和解雨臣眼里。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苏晚茗喝了药,精神稍好,被吴邪裹得严严实实,抱到廊下的躺椅上,半躺着看图画书。
张起灵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刻刀,正在削一块木头,看不出要刻什么,但动作平稳专注。
吴邪则坐在另一边,手里拿着件苏晚茗的小毛衣,正在笨拙地试图修补上面被阿黄不小心勾出来的一个小线头——针脚歪歪扭扭,与其说在修补,不如说是在创造新的抽象艺术。
吴三省被一个电话叫了出去,胖子在厨房研究新汤谱,黑瞎子和解雨臣难得清闲,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看似在下棋,实则心思都没在棋盘上。
黑瞎子捏着一枚黑子,目光掠过廊下那安静温馨的一幕,忽然低声开口,语气里没了惯常的戏谑,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我说花儿爷,你发现没,天真这小子……是彻底栽进去了。”
解雨臣执着白子的手微微一顿,清冷的眸光也投向廊下。吴邪正低头跟那个小线头“搏斗”,眉头微蹙,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偶尔抬头看一眼苏晚茗,眼神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而苏晚茗似乎被书里某个画面逗乐,小声笑了起来,吴邪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跟着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伸手帮她捋了捋被风吹到额前的碎发。
“他不是早就栽进去了么。”解雨臣淡淡道,落下一子。
“不一样。”黑瞎子摇头,墨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以前是责任,是承诺,是觉得这孩子可怜要保护好。现在……”他顿了顿,“你看他那样,跟天底下所有操心自家崽儿头疼脑热的老父亲有什么两样?不,比那还甚。他是真把那小丫头片子当眼珠子,当命根子了。”
解雨臣沉默。他无法反驳。吴邪这几天的状态,那种深入骨髓的担忧、呵护、乃至此刻笨拙却无比自然的修补衣物举动,早已超越了最初“保护任务目标”或“履行承诺”的范畴。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无保留的舐犊之情。
“岂止是他。”胖子不知何时从厨房溜达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根尝味道的勺子,压低了声音加入讨论,胖脸上带着感慨,“咱们几个,谁不是?就说哑巴张,以前除了天真,谁见过他对第二个人这么上心?现在给咱闺女守夜,比站岗还认真。还有你,瞎子,以前出门儿回来顶多带包烟,现在哪次不捎点小玩意儿哄孩子?花儿爷更不用说,那些东西,寻常人家看得见摸得着?”
黑瞎子摸了摸鼻子,没否认。解雨臣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也没说话。
“还有我,”胖子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胖爷我以前觉得带娃麻烦得要死,现在呢?恨不得一天给她做八顿饭,看她多吃一口都能乐半天。那墨老爷子,平时鼻孔朝天,关键时刻是真出力啊。”
他叹了口气,眼神也飘向廊下,“这小祖宗,不知不觉的,就把咱们这吴山居,拴得死死的了。她笑一下,咱们觉得天都晴了;她皱下眉,哎哟我这心都得跟着揪起来。这次生病,好家伙,我感觉我半条命都快跟着吓没了。”
这话说得糙,却道出了实情。苏晚茗的存在,早已不再是他们生活中一个需要保护的“意外”或“任务”。
她像一颗悄然落入心湖的种子,不知不觉间已经生根发芽,蔓延出纤细却坚韧的根系,将他们这些原本关系复杂、各自孤傲的灵魂,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她的快乐,成了他们共同想要守护的珍宝;她的病痛,则成了能牵动所有人神经的警报。
“以前觉得,护着她,是帮天真的忙,是道义。”黑瞎子把玩着手里的棋子,声音低沉,“现在嘛……就算没有天真,有人想动那丫头一根头发,瞎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解雨臣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棋子边缘划过,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她既然叫了我一声干妈,我便护她周全。”
胖子重重点头:“没错!咱闺女!亲的!”
三人相视一眼,都没再说什么。有些默契,早已心照不宣。
廊下,苏晚茗看图画书看得有些累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吴邪立刻放下手里那件已经被他“修补”得更加抽象的艺术品,俯身轻声问:“累了?要不要回房间睡?”
苏晚茗摇摇头,伸出小手拉住吴邪的袖子,软软地说:“妈妈,我想听故事。”
“好,妈妈给你讲。”吴邪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开始用轻柔的声音讲述一个关于森林里小松鼠找松果的简单故事。他的声音不高,在午后的阳光和微风里,显得格外温柔安宁。
张起灵停下了刻刀的动作,静静听着。阿黄也抬起头,耳朵动了动。
葡萄架下,胖子、黑瞎子、解雨臣也停下了他们心不在焉的棋局,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那轻柔的讲述声,看着阳光将廊下那一大一小两个依偎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这一刻,没有江湖恩怨,没有身世谜团,没有潜伏的危机。有的只是一个母亲在给病弱的女儿讲故事,“一群家人”尽管关系复杂但依旧在旁静静地守护。
苏晚茗在故事声中,渐渐合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吴邪的声音也慢慢低下去,直至无声。他低头,看着苏晚茗沉睡的恬静面容,脸上露出一个无比满足又带着心疼的浅笑,轻轻拉了拉盖在她身上的小毯子。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与葡萄架下的胖子、黑瞎子、解雨臣对上。没有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是疲惫,是感激,更是一种“我们都在”的坚定。
胖子咧嘴笑了笑,挥了挥手中的勺子。黑瞎子扶了扶墨镜,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解雨臣几不可查地颔首。
张起灵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刻刀和木头,悄无声息地起身,去厨房给吴邪倒了杯温水,放在他手边。
风拂过院子,带来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哗,却更衬得这一方小院的宁静与安然。
是的,他们都明白了。苏晚茗,早已不是需要他们“额外”照顾的“吴邪的女儿”。她是晚茗,是他们吴山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能牵动他们所有人喜怒哀乐的小小核心,是他们心甘情愿用一切去守护的……家人。
这份认知,并非源于血缘,却比血缘更深刻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里。
未来的路或许依旧漫长且布满荆棘,但只要这个银发的小小身影还在,还在这个院子里欢笑、玩闹、甚至生病撒娇,那么,吴山居就是他们共同要扞卫的堡垒,而守护她平安喜乐地长大,便是他们此刻心中,最毋庸置疑的共识与使命。
阳光缓缓西斜,将影子拉长。吴山居在秋日的余晖里,沉浸在一片无声却无比坚实的温情之中。
这份因一个孩子而凝聚起的、复杂却真挚的“家”的氛围,正在悄然改变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也为他们未来可能要共同面对的一切,注入了难以估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