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暑气已被晚风卷走大半——
御花园里的合欢树撒下细碎的荫凉，晚开的蔷薇攀在花架上，甜香混着草木的清气，漫得满鼻都是。
沈眉庄牵着弘旭的小手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孩子手里攥着个捕蝶网，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花丛里翩跹的粉蝶，小短腿跑得跌跌撞撞。
“慢些跑，仔细脚下。”
沈眉庄被他拽着，裙摆扫过路边的三叶草，带起几片沾着水珠的叶子。
采宁跟在身后，手里捧着个食盒，里面是刚从永寿宫小厨房取来的绿豆沙，冰得正爽口。
“额娘你看！那只蝴蝶是金色的！”
弘旭忽然停下脚步，小手指着不远处的芍药花丛。
一只翅膀泛着金辉的蛱蝶正停在花瓣上，被夕阳一照，像落了片会动的碎金。他举着网子要扑过去，却被沈眉庄轻轻拉住。
“蝴蝶在歇脚呢，别惊扰了它。”沈眉庄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脖颈：
“刚跑了这半日，热了吧？让瑞香姑姑拿绿豆沙给你吃。”
弘旭乖巧地点点头，却还是不住地回头看那只金蝶。
还有立在芍药花丛旁的那位女子，身着一身素色旗装，装扮的还算清丽，只是那张脸却是极其的明艳。
沈眉庄亦看到了那女子，是年贵人，从前的华妃。
她这张脸，还是更适合热烈的颜色…
瑞香打开食盒，舀了一勺绿豆沙递到六阿哥嘴边，冰凉甜糯的滋味滑入喉咙，孩子顿时眯起眼睛，笑得像只满足的小猫。
沈眉庄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看着儿子满足的模样，心里也跟着松快。
年贵人自然也看到了她们母子，有一瞬间的失神，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曾出生的那个孩儿。
只是二人，谁都没有去打扰对方的一时清净。
这几日天气闷热，弘旭夜里总睡不安稳，沈眉庄今日傍晚有风，带他出来透透气，倒比在宫里闷着舒坦。
她抬眼望向天边，一轮浅淡的月亮已悄悄爬上云梢，像枚被水洗过的玉盘，清辉朦胧。
正看得入神，却见敬贵妃宫里的如意匆匆走来，到了近前福了福身，脸上带着几分难掩的神色：
“惠贵妃娘娘，刚从养心殿那边传来的信，延禧宫的莞嫔娘娘……查出有孕了。”
沈眉庄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是不远处的年贵人，手里的团扇“啪”地落在地上…莞嫔，那个贱人，有孕了？
沈眉庄抬眼看向如意，又看了看年贵人：“她这孩子，当真是来的很是时候呢。”
“是呢。”如意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了些：“太医院的章院判亲自去诊的脉，说是已经两个多月了。”
“皇上知道了，发了通脾气，嫌太医院怠慢了，不过……听说已经把延禧宫的侍卫撤了，还派了御前的芳若姑姑过去伺候着，虽没解禁足，可这光景，分明是看重得紧呢。”
沈眉庄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凳上冰凉的纹路。
两个多月的身孕……算着日子，正是她被传出要晋位莞妃的时候。
那般的盛宠，有孕，也是正常的。
“额娘，你怎么了？”弘旭吃了小半碗绿豆沙，见沈眉庄怔怔的，便凑过来，小手摸着她的脸颊，：“额娘不笑了，丑。”
沈眉庄回过神，握住儿子的小手，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旭儿吃完了？咱们再往前走走去，前面的绣球开得正好。”
她牵着弘旭慢慢往前走，脚步却有些沉。
采宁跟在后面，见她神色异样，忍不住低声道：
“娘娘，这莞嫔娘娘……也真是好命。这时候有了身孕，可不就等于有了护身符？皇上再气，还能不顾着龙裔？”
沈眉庄没接话，目光落在路边一丛开得正盛的绣球上，粉紫蓝白挤在一起，热闹得有些晃眼。
她想起甄嬛从蓬莱岛回来时的样子，清瘦了不少，比起金尊玉贵的养在宫里却显出了些许疲态，眼神里带着疏离，像是把什么都看淡了。
那时她与敬贵妃还劝过，说既回来了，便该好好过日子，可转头就出了纯元故衣的事，被禁足在延禧宫。
明明那日她去取备用吉服时，自己派人也拿去了好几件，明媚的，素雅的，却没想到，她还是穿上了那件衣服。
“这肚子。”沈眉庄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真真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有动静的。”
早不怀晚不怀，偏在这最困顿、最需要倚仗的时候有了身孕。
是天意，还是这深宫女子的命数？沈眉庄说不清。
“额娘，蝴蝶！”弘旭忽然欢呼一声，挣脱她的手，追着那只金色的蛱蝶跑向前面的假山。
沈眉庄忙跟上去，怕他摔着——
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在花丛里穿梭，笑声像银铃一样脆，她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渐渐淡了。
管它什么命数，什么时机，终究是一条小生命，是皇上的骨肉，也是莞嫔的指望。
只是不知道，莞嫔还会不会有甘露寺三年？还有前朝，祺贵人的阿玛，也不是什么老实人。
晚风又起，吹得合欢花簌簌落下，像撒了一地粉色的雪。
沈眉庄站在花影里，望着天边那轮渐亮的月亮，轻轻拍了拍掌心的浮尘。
明日，该让人给延禧宫送些她们用的上的东西了，毕竟，自己这个摄六宫事的贵妃，怎么能对有孕嫔妃不管不问呢？
弘旭终于扑到了那只金蝶，却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让蝴蝶停在指尖，然后咯咯笑着松开手，看它振翅飞向暮色深处。
沈眉庄走上前，替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柔声道：“玩够了？咱们回吧，晚了该着凉了。”
“嗯！”弘旭用力点头，重新牵住她的手，小步子迈得稳稳的。
母子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御花园的曲径尽头，身后的花架上，蔷薇依旧吐着芬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轮月亮，越升越高，清辉洒满宫墙，照亮了延禧宫紧闭的宫门，也照亮了深宫里无数隐秘的心事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