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小乐和文才的心口上。
“秋生呢?”
这三个字,仿佛抽干了义庄大厅里所有的空气。文才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他求助似的看向林小乐,眼神里充满了“大哥快想办法不然我们死定了”的绝望。
林小乐的后背,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胸口的伤处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但他知道,现在是考验他演技和心理素质的终极时刻。在这个堪称茅山派“纪律委员”的师父面前,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他强行压下狂跳的心脏,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混合着疲惫、无奈和一点点委屈的复杂表情,向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师父,秋生师兄他……他昨晚梦游,自己跑到院子里吹了半宿的冷风,结果着凉,发了高烧,现在还在房里躺着,昏迷不醒。”
说着,他又指了指大厅里的狼藉,继续编造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们发现师兄的时候,他已经烧得糊涂了。正想给他弄点姜汤,谁知道从窗户那儿蹿进来一只大野猫,黑灯瞎火的,把我们吓了一跳。那畜生在屋里上蹿下跳,我们为了抓它,才……才不小心把东西给弄坏了。桌子腿是它撞断的,窗户……也是它撞破了逃出去的。”
这套说辞,是林小乐经过深思熟虑的。它将一切都归结于“意外”和“巧合”,既解释了秋生的状况,也为屋里的损坏找到了“肇事者”,堪称逻辑自洽,天衣无缝。
文才在旁边听得眼睛都直了,连忙像小鸡啄米一样疯狂点头:“是啊是啊,师父!那野猫可凶了,眼睛都冒绿光,跟成了精似的!”
他本想助攻一波,却没注意到九叔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
九叔没有理会咋咋呼呼的文才,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地锁定在林小乐的脸上,仿佛要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找出撒谎的痕迹。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这种沉默,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具压迫感。
林小乐感觉自己的额头开始冒汗,但他依旧强撑着,保持着那副“师父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尽力了”的无辜表情,坦然地与九叔对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林小乐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九叔终于动了。
他没有继续盘问,而是绕过两人,径直走到了那张被林小乐“修复”过的八仙桌旁。他伸出手指,轻轻地在那条倾斜的桌腿上敲了敲,又看了看上面崭新的钉子印。
然后,他走到糊着报纸的窗边,伸出两根手指,在破洞的边缘捻了捻。
最后,他缓缓地走到大厅中央,弯下腰,用手指在地上的一处水渍旁沾了一下,放到鼻尖轻轻一嗅。
做完这一切,九叔站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已经心虚到快要原地去世的徒弟。
“文才。”九叔淡淡地开口。
“啊?师父,我在!”文才一个激灵,立正站好。
“你去找一把石灰粉来,把义庄里里外外,所有的墙角都撒上一遍。”
“啊?撒石灰?”文才一愣。
“成了精的野猫,力气可真不小。”九叔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能一头撞断黄花梨木的桌腿,还能从内向外撞破窗户。我怕它晚上再来,撒点石灰,做个记号,看看它到底是从哪个山头来的‘猫仙’。”
此言一出,文才的脸彻底没了血色。
林小乐的心,也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完了!
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细节!
九叔是谁?是和妖魔鬼怪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江湖!他或许看不穿人心,但绝对看得穿现场!那桌腿的断裂茬口,窗户玻璃的碎裂方向,还有空气中那混合着血腥、阴气和法器阳气的、根本不可能被“野猫”留下的味道……这一切,都如同黑夜里的探照灯,将他们那漏洞百出的谎言照得一清二楚!
九叔根本就没信!他从一开始,就在陪他们演戏!
眼看文才就要当场崩溃,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九叔却不再看他,而是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秋生的房间走去。
“你们两个,在这里给我跪好!我待会儿再回来收拾你们!”冰冷的声音,从房间门口传来。
“砰”的一声,房门被关上。
文才腿一软,当场就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哭丧着脸对林小乐说:“师弟,完了,完了!师父全知道了!这回死定了,藤条焖猪肉都算是轻的了!”
林小乐也苦笑着跪了下来。他知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在绝对的专业实力面前,任何花言巧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现在只希望,九叔能看在秋生还躺着的份上,下手能轻一点。
……
秋生的房间里。
九叔快步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青、气息微弱的秋生,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
这哪里是区区风寒能造成的?这分明是阳气暴泄、阴气侵体、三魂七魄都险些离体的征兆!这根本就是和极阴之物,有过深度接触的后果!
他立刻并起剑指,指尖运起一抹淡淡的金光,点在秋生的眉心、咽喉、心口三大要穴。随着指尖落下,一股精纯的阳气渡入秋生体内,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
接着,九叔掰开秋生的眼皮,只见其眼球上翻,瞳孔涣散,眼白中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他又抓起秋生的手腕,三指搭脉。
脉象虚浮、沉迟、微弱……如同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游丝。
“混账东西!”
九叔低声怒骂了一句,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已经可以肯定,昨晚,义庄里绝对发生了一场超出他想象的大事!而那两个跪在外面的混小子,不仅参与其中,还试图联手欺瞒他!
他收回手,目光在房间里飞快地扫视。
房间里很整洁,似乎也被打扫过。但九叔的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了床脚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有一小块深色的、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污渍。
九叔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到鼻尖。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怨气和鬼气,瞬间冲入他的鼻腔!
就是这个!
九叔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寒刺骨。他站起身,二话不说,转身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正在外面跪得膝盖发麻、心中忐忑不安的林小乐和文才,只觉得眼前一花,九叔已经带着一股骇人的煞气,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师……师父……”文才吓得牙齿都在打颤。
九叔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根沾着污渍的手指,伸到了两人面前。
“现在,谁能告诉我,”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又是什么‘猫’,留下来的?”
文才看着那根手指上萦绕的、若有若无的黑气,吓得“啊”了一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小乐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对着九叔,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师父,弟子知错了。”
他没有再辩解,而是选择了坦白,只是,是“选择性”的坦白。
“秋生师兄……不是着凉,是撞了鬼。”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小乐将昨晚发生的事情,掐头去尾,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他从秋生借口去看姑妈,自己不放心跟了出去开始说起。讲到如何在乱葬岗发现秋生被女鬼所迷,自己如何急中生智,用“噪音攻击”和“插科打诨”破了鬼域。又讲到如何带着秋生惊险奔逃,却没想到那女鬼竟然附在秋生身上,跟回了义庄。
当他讲到女鬼上身秋生,在义庄大厅里大打出手时,跪在一旁的文才,听得心惊肉跳,仿佛又回到了昨晚那恐怖的时刻。
“……弟子实在是被逼无奈,才动用了师父您的法器。弟子学艺不精,投鼠忌器,被那女鬼附身的师兄打伤。最后关头,是文才师兄用木盆拖延了片刻,弟子才找到机会,用镇尸符将那女鬼从师兄体内逼出,再用八卦镜将其重创……”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懊恼和不甘的神情。
“都怪弟子无能!那女鬼被八卦镜的金光击中后,已然奄奄一息,但她实在狡猾,化作一道黑烟,趁弟子力竭之际,从撞破的窗口逃走了……弟子没能将其就地正法,斩草除根,请师父责罚!”
说完,他再次深深地叩首,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整个大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九叔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在油灯的映照下,显得阴晴不定。
他心中的震惊,其实远超怒火。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刚收了没多久,只会些医术的文弱弟子,竟然有如此胆魄和手段!
独自一人,敢闯乱葬岗,破鬼域,救同门。
在义庄之内,面对厉鬼上身,能临危不乱,巧用符咒、法器,最终竟真的让他把厉鬼给逼了出来,还救下了秋生!
这哪里是一个初学者能做到的?这简直……匪夷所思!
那套敲后脑震慑鬼魂、紧接贴符驱离、最后法器重创的连招,一气呵成,思路清晰,时机把握之精准,就连自己亲自出手,恐怕也不过如此!
这小子……到底还瞒着自己多少事?他那本祖传的残卷,到底记载了些什么东西?
许久,九叔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了一眼林小乐嘴角的血痕和胸口破损的衣物,又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吓傻了的文才,最后,他冰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这么说,你们两个,一个胡闹,一个隐瞒,合起伙来,把一个道行高深的厉鬼,放虎归山了?”
林小乐的心猛地一沉,他听出了九叔话里的重点。
“弟子……罪该万死!”他只能咬牙认下。
“哼,一句罪该万死就完了?”九叔冷哼一声,一股威压让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女鬼怨气冲天,又与你结下死仇,此番被你重创逃走,他日恢复过来,必将百倍奉还!到时候,她要索的,就不止是秋生的命了!”
九叔走到法坛前,拿起朱砂笔,在一张黄符上龙飞凤凤地画下一道复杂的符咒,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两个,罚抄《清心咒》一百遍!今天之内抄不完,晚饭就不用吃了!还有,把义庄所有的地面,都用糯米水拖一遍!”
“是,师父!”两人如蒙大赦,连忙磕头。
虽然惩罚不轻,但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
林小乐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勉强混过去了。
然而,他没有看到,九叔在转过身去的那一刻,看着他背影的眼神里,除了余怒未消的严厉,还多了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审视与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