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锁晋,尸筑曲梁。
崇祯二十年,二月初五。山西平阳府,曲沃县城。
初春的寒气还未散尽,城墙根下已叠满了尸体。
血渗进夯土墙里,把墙根染成暗红色,那红不是鲜红,是淤血般的紫黑。
这是连番血战,累积所致。
血水顺着地势淌进城壕,壕里的水浑浊发黑,上面漂着断枪、破旗,还有泡得发白肿胀的肢体,
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胳膊,还是腿。
晨雾混着硝烟,把城墙裹得半隐半现。
城头上,义军首领杨汉子,拄着一杆折断的长枪,正在大口喘着气。
每喘一口,他左肩伤口就撕裂般疼——那支箭还嵌在肉里,箭杆被他亲手折断,箭头却不敢拔,一拔,血就止不住。
脸上的那道疤从左眉骨斜到右颊,这还是他早年间在地主家扛活时,被鞭子抽的,
如今在晨曦里像条蜈蚣趴着,狰狞得吓人。
“咱们的人,还剩下多少?”他哑着嗓子问向身侧的弟兄,
旁边一个年轻汉子应声抹了把脸上的血,
“大哥,能站着的,只剩……四百多了。昨儿个还有八百。”
只一天,便又折了一半。
杨汉子闭上眼睛,喉结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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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是讽刺,十余日前,他带着千余义军打下这座县城时,那是何等意气风发。
开仓放粮那日,全城百姓箪食壶浆,青壮排队参军,不过两天时间,就扩充到了三千余人。
他站在县衙门前,看着乌泱泱的人群,真以为能像滚雪球一样,从曲沃滚到平阳,
从平阳,
再滚到太原。
可清军来得太快。
三天前,山西巡抚祝世昌调遣的五千绿营兵赶到,骑兵的马蹄声震得地皮发颤,瞬间把曲沃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甚至都没驻营停歇,隔天,
这些‘正规军’就对着他们这些泥腿子发起了攻势。
火炮轰,云梯爬,一波接一波,像潮水拍打礁石——
可他们连礁石都算不上,顶多是滩涂上的烂泥。
他们有什么?
山东那边送来的那些刀枪,早在前番攻城时就折的折、钝的钝。
弓箭只有三百多副,箭矢更是第一天就射光了。
剩下的弟兄,拿的多是削尖的木棍、豁口的菜刀、锄头,还有从那些之前守城的汉军营兵士尸体上,捡来的破烂刀枪。
那些临时招募的青壮,瞅见这局面,当下便是作鸟兽散,跑了一大半。
留下的数百人,并上他杨汉子之前攻打曲沃的千余弟兄,勉强坚守了两日,
直至今天,
这仗,真真实在是难打。
——。
城墙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蜷缩着躲在垛口,瑟瑟发抖。
他叫王小栓,十天前才加入义军。
原因倒也简单,
清兵把他爹强行抓去运粮,这寒冬腊月天,他爹穿着单衣拉车,冻死在了官道上。
尸体送回来时,手脚都黑了。
他愤然之下,便也反了。
“栓子,怕不?”
旁边一个老兵问。
这老兵姓赵,缺了只左耳,是早年跟闯军打仗时丢的。
他跟人说过,耳朵似是被一刀削掉的,当时没觉得疼,等回头找的时候,早已经在尘土里被踩烂了。
王小栓牙齿打颤,“赵、赵叔……怕。”
“怕就对了。”
老兵咧开嘴笑,缺了门牙的牙床露出来,“不怕才怪咧。但怕也得打,不打就是个死。你看看下面那些尸体——”
他指着城下堆积的清兵尸首,“你以为投降就能活?绿营兵里那些降卒,冲锋时被推在最前头,死了连抚恤都没有。”
城下忽然传来轱辘转动的声音。
王小栓偷偷从垛口缝隙往外看,只见清军又推上来三门火炮。
炮身黝黑,炮口黑洞洞地对着城墙,在晨光里泛着冷铁的光。
“隐蔽!”
(?Д?≡?д?)!
杨汉子的吼声从远处响起。
但还是晚了。
“轰!轰!轰!”
三声炮响几乎同时炸开,炮弹砸在城墙上。
夯土的城墙剧烈震动,砖石崩裂,烟尘四起。一颗炮弹正中王小栓右侧三个垛口开外的位置——
躲在后面的三个义军,连惨叫都没发出。
王小栓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人是他昨天才认识的李二哥,会编草鞋,还说等仗打完教他编。
可现在,李二哥的上半身不见了,下半身还靠着墙,血喷出三尺高。
碎肉和骨渣溅了王小栓一脸,温热黏腻。
他吓傻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摊红色在眼前晃。
“栓子!趴下!”
老兵赵叔扑过来,枯瘦却有力的手把他按倒在垛口下。
第二波炮弹眨眼即至。
这次打的是城门。
实心铁弹连续击中包铁木门,一声比一声闷,一声比一声狠。
门板碎裂,木屑纷飞,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嚓”一声,
断了。
城门摇摇欲坠。
“城门要破了!”有人尖叫,声音里全是绝望。
杨汉子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将近三丈高的城墙,他落地时一个翻滚卸去力道,左肩伤口崩开,血瞬间浸透包扎的破布。
但他没停,冲进城门洞,抄起一根原本用来顶门闸的粗木杠,死死抵在门后。
“来人!顶住!”
十几个义军从各处冲过来,用肩膀扛,用木头顶,用身体挡。
但门外,
清军的撞木已经开始了——
“咚!咚!咚!”
每撞一下,城门就剧烈震动,顶门的人都被震得浑身发麻。
一个汉子突然吐血,血从嘴里喷出来,溅在门上——是内伤,脏器被震破了。
“顶不住了老大!”那汉子滑倒在地,眼睛还睁着,血从嘴角不停往外涌。
杨汉子眼睛赤红,额头青筋暴起:“顶不住也得顶!城破了,大家都得死!城里的爹娘老婆孩子,都得死!”
这话刺痛了所有人。
他们咬牙,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
可门板裂缝却越来越大,从缝隙里,已经能看到外面绿营兵晃动的身影。
城外,绿营兵统领马得功骑在马上,冷冷看着摇摇欲坠的城门。
他今年四十岁,原是大同镇副将,清军入关后降清,因为剿匪有功,擢升了参将。
“再调两门炮过来,对着城门轰。”
他声音平静,没有起伏,“一刻钟内,我要进城。”
传令兵跑去调炮。马得功身边,一个师爷模样的文官低声说:“马大人,范尚书有令,三月内要肃清晋南乱民。曲沃是第一个,必须打下来,而且要打得狠,杀一儆百。”
“本官自然知道。”
马得功面无表情,手指摩挲着马鞭,“传令下去:破城之后,凡持械者,格杀勿论。十五岁以上男子,一律视为从贼,斩。女子、孩童,充作官奴。”
“那……城里的百姓?”师爷迟疑。
“百姓?”
(=tェt=)
马得功嘴角扯了扯,姑且算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