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队伍,在经历了百里人潮的跪拜与泪雨的洗礼之后,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西山脚下。这里的景象,与来时路上那绵延不绝的悲壮与喧嚣,形成了极致的对比。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由山岚与静谧凝成的界限,将尘世所有的哀荣、纷扰与过往,都温柔而决绝地隔绝在外。眼前呈现的,是一片异常“依山傍水”的宁静之地,它完全契合甚至超越了李斯遗嘱中“不起高坟,不设石像”的要求,其简朴、自然,近乎返璞归真。
那山,并非巍峨险峻、可供铭功颂德的名山,只是一道舒缓的、长满了青松翠柏的连绵丘陵。它如同一位阅尽沧桑后安然入定的巨人,舒展着浑厚的臂弯,默默怀抱着这片土地。山势并不高峻逼人,却自有一股沉静安稳、令人心定的气度。此刻,山腰间有乳白色的薄雾丝丝缕缕地萦绕、流动,更赋予这山野几分幽深、神秘与出离尘世的超脱之感。
那水,是一条不算宽阔,却清澈得令人心颤的溪流,当地人称之为“玉带溪”。它自远处的山涧深处汩汩而出,蜿蜒如一条散落的碧玉丝绦,水流潺湲,声如碎玉相击,清越动人。溪水在不远处一方低洼处,静静地汇聚成一个不大的、却深不见底的潭,潭水碧绿莹润,宛如一块被山神精心镶嵌在此的翡翠。随后,它又不急不缓地向着远方那一片开阔的平原迤逦而去。溪流两岸,茂密的芦苇与水草恣意生长,随风摇曳,时有不知名的水鸟倏然掠过水面,留下一两声清越的鸣叫,更衬得四周旷寂无声。
墓穴的位置,便精心选在这青山与绿水之间,那一小片微微隆起的平缓坡地上。它背靠着郁郁葱葱、松涛隐隐的山林,如同倚靠着坚实厚重的屏障;面朝着波光粼粼、静默如镜的溪潭,视野豁然开朗;左右皆有舒缓的山峦余脉环抱而来,形成一处藏风聚气、却又毫不闭塞的所在。这里看不出任何大规模人工修整的痕迹,只有对荒草灌木进行了最必要的清理,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天地造化的原初面貌。新翻的黄土,被仔细地堆垒成一个低矮的、顶部圆润的坟冢,其高度几乎与周围的地面平齐,线条柔和地融入环境的起伏之中。若非黄土的新色与一旁静静肃立的家人,过客几乎难以察觉这是一座新起的墓穴。这便是李斯为自己选择的最终形态,与其说是一座陵墓,不如说是他精神皈依自然、与山川韵律彻底融合的一个宁静的标记。
李由强抑着翻涌的心潮,指挥着至亲家人和少数几位自愿帮忙的敦厚乡邻,依照父亲生前所愿,以最为简朴的流程,将那道承载着父亲身躯的柏木灵柩,缓缓地、平稳地放入那黄土垒就的方形墓穴之中。随后,他亲自俯身,将那只装着父亲毕生心血手稿与常用笔墨的朴实木箱,极其郑重地、平稳地安置在灵柩的旁侧。没有繁复喧闹的祭祀仪轨,没有冗长华丽的悼念文辞,只有家人们依次上前,最后一遍深深地叩首,作那无声却痛彻心扉的诀别。
当最后一抔混合着青草气息的黄土,被轻轻覆盖,将那具朴素的棺木与其中承载的、老人所有的智慧、情感与故事,一同温柔地掩埋于大地怀抱时,李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而彻底的虚空骤然降临。父亲,这位他曾仰望、依靠、畏惧、最终理解并深深敬爱的生命中最巍峨的山峰,如今真的化作了眼前这座低矮、沉默、正在迅速与周遭泥土色泽融为一体的土丘,与这亘古的青山、不息的绿水,彻底融为了一体。
他直起身,环顾四周。山风适时地穿过层叠的松林,发出阵阵深远而持续的涛声,如同天地在为这位不平凡的归客吟唱自然的挽歌;脚下的玉带溪水,依旧潺潺湲湲,永不知疲倦地流淌着,仿佛在平静诉说着宇宙间永恒的时间流逝与生命轮回。这“墓址依山傍水”的最终选择,此刻在李由心中,充满了父亲晚年所彻悟并身体力行的淡泊、宁静,以及那份深沉回归自然本源的智慧。他不求在世间留下任何宏伟的、可供后人凭吊的物理纪念,只求在此,获得一种与天地山川同在的、无言的永恒安宁。
所有随行的官员、故吏、士人百姓,都心照不宣地、远远停留在那片地势稍高的来路上,默默注视着这最后简约至极的安葬仪式。没有人上前打扰这份由山、水、人与逝者共同完成的宁静告别。只有无数道目光,穿越空气,带着最后的、最为纯净的敬意与无声的祝福,静静地投注在那座新起的、几乎与自然脉络浑然一体的坟冢之上。
夕阳的余晖,就在此时,悄然漫过西山的山脊,慷慨地洒落下来。温暖而祥和的金色光芒,为苍翠的青山、粼粼的绿水、以及那座新覆黄土的坟冢,都均匀地镀上了一层静谧、庄重而又充满慰藉的光晕。李斯,这位穿越时空界限、曾奋力搅动时代风云、最终选择功成身退的传奇人物,终于在他亲自选定的、这片依山傍水、浑然天成的宁静之地,找到了他漫长旅程的终点,也找到了他永恒的、与自然同息的安眠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