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下摆扫过烬都的青石板路时,不是轻擦,是带着一路风尘的“掠”。
——边缘磨出毛边的布帛裹着风,蹭过石缝里嵌的沙砾与干结血痂,卷起点点碎尘。
又在凌尘落步时,被他鞋尖轻轻碾回地面。
木斧悬在腰间,不是晃,是随着他沉稳的步幅“悠荡”。
斧柄裹着的旧布磨过腰带铜扣,每一下“咔嗒”轻响,都成了喧嚣里唯一的准星。
他走得极稳,左脚踩在两个撕扯腐肉的妖魔五步外,右脚刚好避开醉妖兵踢飞的木勺。
左手边那对妖魔是青面獠牙的兽形,前爪深深掐进半块发黑的兽尸里。
指缝间淌下的污血顺着石板缝蜿蜒。
其中一个猛地撕下大半块肉,喉间滚出“嗬嗬”的狞笑,碎肉上的筋腱还挂在齿间;
右手边的麻衫小贩早被撞得蜷在地上,粗布裤膝头磨出破洞,渗着血。
他想爬起来去捡撒了满地的药草。
——枯黄的艾草、带黏液的车前子,还有几株裹着泥的甘草。
可刚伸出去的手,就被妖兵踏来的铁蹄狠狠碾在腕边。
药草瞬间成了烂泥,黏在蹄铁上,随着妖兵的醉步甩得满地都是。
星月缩在凌尘身侧,整个人几乎要贴进他的黑袍阴影里。
银白的尾巴尖不是“探”,是像受惊的小蛇似的,从袍摆下悄悄翘起来,毛梢还颤了颤,却被她猛地蜷起手指按回去。
——小爪子攥着储物戒的力道,是指节泛白到连掌心都掐出了戒面的纹路,戒身上的暗纹硌得她指腹发疼。
可她半点不敢松。
她没敢抬眼,眼帘垂得低低的,只盯着凌尘黑袍下摆的褶皱,看那布帛随他的脚步撑开又收拢,像盯着一道不会倒的屏障。
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鼻间吸进的风里混着血腥味。
她下意识抿紧嘴,舌尖尝到点发苦的涩意。
克己走在最外侧,恰好与星月分守凌尘两边。
牛皮本子不是“按”在胸前,是胳膊肘抵着心口,把本子紧紧夹在小臂与胸膛之间,指尖无意识地刮着封面磨出的毛边。
先前见着这般凶戾的妖魔,他还会攥着本子往后缩,眼睫抖得像风吹的草。
可此刻再抬眼扫过那些龇牙咧嘴的面孔。
——有的妖魔耳后还挂着干涸的血珠,有的獠牙上沾着没擦净的碎肉。
——他眼里早没了惊惧,只垂着眼,像看路边被踩碎的石子似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两人一左一右护着中间的凌尘,脚步都跟着他的节奏,不快不慢地往城门方向挪。
刚绕过那摊被碾烂的药草,粗哑的喝骂突然撞进耳朵:“快滚!不长眼的东西!”
克己正盯着石板上一朵被踩烂的小紫花发怔,压根没留意身侧冲来的身影。
——那长着两根弯獠牙的壮汉是熊形妖,肩宽得能占去小半条路,撞过来时带着股冲鼻的酒气与酸臭的汗味。
克己下意识往旁边躲,后腰却先被一只温热的手稳稳攥住。
是凌尘的手,指尖刚好搭在他粗布腰带的活扣上。
力道不大,却稳稳把他往回拉了半步,刚好避开熊妖撞来的势头。
下一秒,熊妖的肩膀就结结实实撞在凌尘背上。
凌尘连脚步都没动,反倒是那熊妖自己像撞在实心石墙上。
肩膀“咚”地闷响一声,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脚边踢飞的小石子滚到路边,刚好砸在那对撕肉妖魔的脚边。
熊妖瞪圆了眼回头,刚要扯开嗓子把脏话骂出来,视线却撞进凌尘兜帽下的眼睛。
——那双眼很静,没有怒,也没有厉,就像烬都难得放晴时的天空,平平静静的,却让他到了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卡了壳。
他悻悻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鞋尖在地上碾了碾。
又恶狠狠地瞪了克己一眼,才骂骂咧咧地转身,顺着人流往角斗场方向走了。
等熊妖的身影走远,凌尘才松开攥着克己腰带的手,指尖轻轻拍了拍他后腰沾着的灰。
三人没再多耽搁,继续往城门走,风也渐渐转了向。
——先前是裹着血腥味的乱风,此刻却从西边直直刮来,浓得呛人的血腥气慢慢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角斗场方向飘来的铁锈气。
那不是铁器本身的味道,是无数柄刀斧砍在石台上、溅起的石屑混着干涸血迹的味道。
冷硬得扎鼻,还带着点被烈日晒了整日的烫意,顺着风钻进衣领,连呼吸都跟着发燥。
随着这股味道越来越浓,凌尘的脚步也慢慢顿住。
——不是突然停住,是步幅一点点变小,最后脚掌完完全全贴在石板上,再没往前挪半分。
克己和星月也跟着停了脚,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
二十步外,那座熟悉的石制拱门正立在路中央。
正是他们先前无数次进出角斗场的必经之路。
门楣上的血痕不是“发黑”,是黑得发乌,像早年泼上去的浓墨干透了。
顺着石头的纹路往下淌,在门柱上积成一道道深褐色的印子;
石缝里嵌的碎骨也不是简单“嵌着”,有的半截露在外面,泛着陈旧的黄白色。
有的只卡着一小截指骨,边缘被风吹得发脆,看着轻轻一碰就能碎。
——那些零散的指骨、趾骨,还有细小的肋骨碎片。
像无数双半睁的眼睛,静静盯着往来的妖魔与行人,也盯着站在不远处的他们。
克己的胳膊肘悄悄松了些,夹在胸前的牛皮本子往下滑了滑,小爪子从封面慢慢滑到封底,来来回回地摩挲。
封面上用炭笔写的字还清晰:“第一场。”
他想起那天站在角斗场石台上,骨鞭甩过来时带着股腐臭,鞭梢的骨刺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差点就划开了他的耳廓;
也想起最后凌尘握着木斧冲上去,一斧劈在对方的肩胛上。
血溅在石台上,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就被晒得发干,成了与拱门血痕一模一样的颜色。
如今那狼妖,早成了角斗场石台下的一抔土,连块能辨认的骨头都找不着了。
克己抬起头,望着拱门后那片被夕阳染透的天。
——夕阳正沉在远处歪歪扭扭的屋檐后,把半边云都染成了血红色,连带着拱门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成了道暗红色的疤,刚好横在他们脚下。
他轻轻吁了口气,不是随意“吐”出一口气,是肩膀先往下垮了垮,胸腔里憋了一路的闷热气慢慢涌出来,连攥着本子的手都松了些。
一直紧绷着、贴在腿侧的尾巴,也终于不再僵硬,尾尖先轻轻摆了摆。
接着整个尾巴都松松散散地垂在身后,随着风轻轻扫过石板,带着点卸下千斤担子的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