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烛火昏暗。
沙震天被单独关在最里间的铁牢中,沉重的镣铐锁住他的手脚,独眼空洞地望着石壁。
启动地下法阵消耗过大的神魂元力,本该油尽灯枯死亡。
可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陆元给他注入维持生命的真气,吊着命也得接受死亡审判。
曾经残血暴政,不把西南王放在眼里的赤沙城城主,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面容枯槁,像极了一截枯木桩子。
隔壁两个牢房,一边是高世廉,另一边是洛卿。
洛卿蜷缩着,低声啜泣。
高世廉则面色铁青,背靠着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思考对策,预料自己接下来的命途。
脚步声传来。
郑裕一身戎装,身后跟着赤沙城镇魔司统领沙承,和两名镇魔司的老狱卒,手里提着刑具箱。
他们在铁栏外停下。
“开门。”
沙承声音平淡。
狱卒打开牢门。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追随陆元的郑裕,已经是西南王坐下的左将军,统帅几万兵马不说,还统管十八城镇魔司。
沙承躬身伸手,言道:
“郑将军,请!”
郑裕手持马鞭,抬步进入。
沙承和两名老狱卒跟在后面。
沙震天缓缓抬头,独眼里闪过一丝讥讽:
“沙承?”
“当年你还是个跟在我屁股后头跑的小校尉,是老子提拔你当镇魔司统领,怎么,现在要对我用刑?”
“这人面生,怎么称呼?”
郑裕懒得抬眼看他,老狱卒搬过来一张木凳,便坐了下去,伸手接过沙承递来的一本册子,随意翻看着,说道:
“沙震天,前朝天启十七年,你率沙狼骑入黑风谷剿匪,屠灭‘沙狐部’三百七十一口,上至七十老妪,下至襁褓婴儿,无一活口。事后上报为‘剿灭沙盗’,领赏银五千两。”
沙震天瞳孔微缩。
郑裕翻过一页:
“天启十九年,赤沙城西矿坑坍塌,压死矿工四十六人。你下令封锁消息,命矿工家属不得声张,每家只发十两抚恤。有不服者,当夜暴毙。”
“你……”
沙震天吓的咽下口水。
“天启二十一年,”
郑裕的声音毫无波澜,继续念道:
“老族长沙赫重病,你以‘养病’为名,将其软禁。”
“三日后,族长‘病逝’。”
“同日,族中三位长老外出狩猎,遭遇‘狼群’,尸骨无存。”
沙震天的脸色开始发白。
郑裕合上册子,看着他:
“这些罪证,够不够你死十次?”
语气冰冷。
神色严酷。
沙震天从这人身上,仿佛看到了活阎王的威严,声音发干:
“你……是谁,怎么知道的?”
“封存在镇魔司的卷宗,只要我想要,随时都可以调取出来。”
郑裕淡淡道:
“当年你做得干净,加上天高皇帝远,没人深究。”
“但现在,王爷要整顿西南,这些旧账,该清了。”
他说着,把账本丢给沙承。
沙震天沉默良久,忽然惨笑:
“所以呢?”
“要砍我的头?”
“好啊,来啊!”
“反正老子也活够了!活够了!来杀吧!”
郑裕冷眼嗤笑:
“不急。”
“犯下的罪不交代清楚,你死不了。”
“还有件事,高世廉和洛卿,到底是什么关系?”
沙震天一愣,随即怒道:
“还能什么关系?他是她哥哥,那个贱人的娘家兄长!”
“哦?”
郑裕转身,看着他:
“可据我调查所知,高世廉是河东高氏子弟,而洛卿出身江南乐籍。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
沙震天独眼圆睁: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郑裕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你确定,洛卿生的两个孩子……真是你的儿子?”
牢房里死一般寂静。
沙震天的呼吸变得粗重,独眼里血丝密布:
“你……你说什么?”
“只是猜测。”
郑裕扇了扇鼻子,退后一步,说道:
“不过,待会儿审问高世廉和洛卿时,或许会有答案。”
他不再看沙震天,转身走出牢房。
“你是谁!你敢无视我,你算什么东西!”
沙震天似乎意识到什么,性情暴躁难压,朝郑裕怒喊。
沙承冷冷道:
“城主府已经被小姐控制,所有人已经归顺西南王,别挣扎了。”
“那位是西南王的左将军,原朱雀城副统领,郑将军,指挥过大军跟妖族大战过的人,他能瞧你一眼就不错了。”
“若是不想吃苦头,就老实配合。”
“看好他。”
沙承对狱卒交代后,转身走了出去,两个老狱卒急忙跟在后面。
沙承站在隔壁牢房外,没有进去,看着郑将军亲自审讯高世廉。
高世廉还在强自镇定:
“郑将军,本官乃朝廷命官,抚远司特使!你们无权……”
郑裕抬手打断:
“高特使,废话少说。”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
“答得好,或许能留条命,答不好,今晚就要送你去见阎王。”
“是死是活,在你,不在我。”
高世廉吃瘪。
刚张嘴,见对方指了指墙角摆放的刑具,不像在威胁,而是在下通牒,不敢再多言,喉结滚动。
“第一,”郑裕伸出食指,“你和洛卿,真是兄妹?”
“当、当然是!”
“可有族谱为证?可有人证?”
“我……我们自幼失散,后来才相认……”
“第二,”郑裕伸出第二根手指,“她的两个儿子,是跟谁生的?”
高世廉脸色煞白,语气过分坚定:
“自然是沙城主的!”
“是吗?”
郑裕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丢到他面前,说道:
“这是从洛卿房中搜出的药方,也得到城主府郎中的认定。上面有几味药,很有意思,避子草、红花、麝香……”
他顿了顿:
“都是避孕之物。”
“而这张药方的时间,正是她生孩子的前后时间。”
高世廉额头冒出冷汗。
“第三,”
郑裕伸出第三根手指:
“当年老族长沙赫,真是病死的?”
三个问题,像三把刀,一刀比一刀狠。
高世廉瘫坐在地,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郑裕不再逼问,转身走出牢房,对狱卒道:
“带洛卿过来。”
片刻后。
洛卿被拖了进来。
她比高世廉更不堪,刚被按在椅子上,就哭喊起来:
“我说!我什么都说!求求你们,别用刑!”
郑裕坐在她对面,平静地看着她: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从你和沙震天相识开始。”
洛卿抽泣着,断断续续开始讲述。
故事并不新鲜。
皇庭要掌控赤沙城,选中了沙震天这枚棋子。
她被训练成细作,以‘赏赐’的名义送给他。
高世廉不是她哥哥,是她的红楼贵客,后被他纳入妾室,也是这个计划的主要执行者。
至于两个儿子,都是高世廉的。
沙震天一直都不知道,还为有两个儿子而宠幸洛卿,冷落原配和沙雪。
她知道西南王不会放过他们,难逃死劫,主动交代,是想求西南王放过两个对他构不成威胁的两个儿子。
“老族长呢?”郑裕问。
“是……是高大人安排的。”
洛卿颤抖着说:
“他在族长的药里下了毒,又买通了医师,还有那几位长老,杀了老族长后,把沙震天推上高位。”
“这些年……”
审讯持续很久。
郑裕走出审讯室时,天色已微亮。
他手里拿着厚厚一叠供词,每一页都按着血手印。
血是高世廉的。
他还扬言自己的皇庭抚远司的特使,受皇权保护,西南王不能对他动刑,矢口否认自己的一切罪过。
只可惜。
郑裕只知道西南王,不知道北面有个皇庭,还有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为了让高世廉服,乖乖招供。
他让老狱卒剁了高世廉的一截手指,放进烧热的辣椒油里,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像毒蛇一样疯狂撕咬心脏,痛得高世廉尖声哭嚎。
他若是这点苦都受不了,也端不稳特使这口碗。
挺到十根手指都剁了,依然咬紧牙关。
毕竟郑将军在边上坐着看,场面不能血呼啦差,脏了将军的眼,可又得让高世廉招供,倒是要费些手段。
毕竟是吃这口饭的,连妖都能折磨的死去活来,更何况是属人的畜生?
两位老狱卒‘伺候’细皮嫩肉的高世廉穿上荆棘锁甲,随着带扣锁紧,沾染辣椒水的尖钩刺入皮肉,全身剧痛犹如碎尸。
要说这能扛下片刻。
可戴上脑箍后,随着金箍逐渐锁紧,头骨欲裂,神魂似要随之撕碎。
高世廉终于全部招供,用血淋淋的大手摁下手印。
郑裕回到沙震天的牢房,将供词丢到他面前:
“自己看。”
沙震天颤抖着手,捡起供词,一页页翻看。
起初是愤怒,接着是震惊,然后是绝望,最后只剩下一片死灰。
供词从他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他独眼空洞,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鬼哭。
“哈哈……哈哈哈……我沙震天……纵横半生……原来是个笑话……替别人养儿子……替别人背黑锅……我还亲手……亲手杀了老族长……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一头撞向石墙!
砰!
鲜血四溅。
沙承脸色巨变:
“快!拦住他!”
狱卒冲进去时,沙震天已经瘫倒在地,额头血肉模糊,但还有气。
沙震天被抬出去救治时,独眼里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
他没死。
但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郑将军,洛卿和高世廉两人怎么处理?”
沙承恭敬问道。
“高世廉?”
郑裕蹙眉疑惑问道:
“什么高世廉?”
沙承指了指隔壁牢房:
“那位,皇庭抚远司特使,高……”
话到嘴边,突然明白了郑将军的意思。
“皇庭抚远司特使,高世廉?”
郑裕更疑惑了,嘶一声,认真问道:
“你见过这人吗?他来西南王地界,不去朱雀城寻西南王,来赤沙城做什么?”
沙承躬身道:
“属下记错了,从未见过此人。”
郑裕拍了拍对方胸前的官服,转身离开,去向西南王汇报。
城主府,偏厅。
陆元调息后,神色恢复如常。
沙雪、玉龙都在。
郑裕汇报审讯结果。
陆元听完,沉默片刻,替沙雪找台阶下:
“沙震天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沙雪接话,冷冷道:
“他若不起贪念,不恋美色,又怎会落入圈套?我娘、我哥、还有那么多族人……都是因他而死。”
陆元点点头,看向郑裕:
“高世廉和洛卿,你怎么看?”
“高世廉必须死。”
郑裕斩钉截铁:
“他是皇庭安插在西南的钉子,知道太多,不能留。洛卿……是赤沙城的人,想必沙小姐有些事想问她,还是交给沙小姐处理吧。”
很显然。
郑裕这个老江湖,不想干涉太深。
免得这个沙小姐跟西南王处深了,万一埋怨他处事不当,再回头找他算账。
厅内一阵沉默。
“王爷,”沙雪忽然开口,“把洛卿等人交给我吧。”
陆元看向她,沉吟片刻,点头:
“好,就就给你处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天色大亮,赤沙城迎来了新的清晨。
“郑裕,将高世廉和洛卿的供词,抄录一份,以密函形式快马送往皇城,交到帝王手里。”
郑裕一愣:
“王爷,这是……”
“我要让那位皇帝陛下知道,”陆元转过身,眼神冷冽,“他伸到西南的手,被我剁了。这份供词是警告,若再敢伸手,我就把这上面的内容,公布天下。”
他顿了顿:
“至于沙震天,要公开审判。”
“让赤沙城的百姓,也让十八城的人都知道,这位城主都做了些什么。”
“然后,依法处决。”
“让那些没有归顺的城主心里掂量下,是抗拒,还是归顺。”
“那沙雪小姐她……”郑裕迟疑。
“我会在审判前,宣布沙雪接任赤沙城主。”
陆元补充道:
“她是沙族嫡女,为父赎罪,接掌城池,名正言顺。”
沙雪单膝跪地:
“谢王爷!定当不负王爷看重,管理好赤沙城,从今以后,每个沙族人都是王爷的勇士、死士!”
这,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
陆元扶起她,望向厅外:
“赤沙城的事,到此为止。接下来,该回王城了。”
他怀里。
那三株地心火莲,安然躺在玉盒中。
玲珑还在等我。
终于。
可以回去救她了。
一日后。
赤沙城校场。
沙震天被押上高台,公开审判。
郑裕宣读罪状,一条条,一桩桩,触目惊心。
台下。
赤沙城的百姓群情激愤,怒骂声不绝。
沙震天自始至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当听到“处斩”二字时,他抬起头,独眼望向站在一旁的沙雪。
父女对视。
沙雪眼神复杂,有恨,有悲,最后归于平静。
沙震天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闭上独眼,低下头。
午时三刻。
刀落。
赤沙城,换了天。
同日。
颁布《赤沙城新令》,减赋税,开矿禁,抚恤矿工遗属,整饬沙狼卫。
百姓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而陆元,已经带着玉龙和影刃小队,踏上了返回王城的路。
马车里。
他握着装有火莲的玉盒,归心似箭。
马车驶出赤沙城一百五十里,进入一片赤红色的砂岩峡谷。
两侧崖壁高耸,怪石嶙峋,风化的石柱在烈日下投下狰狞的影子。
这是赤沙城通往王城的必经之路,当地人叫鬼哭峡。
只因风声穿过石缝时,会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陆元坐在马车里,闭目调息。
赤火晶髓的能量消耗殆尽,古阵反噬的暗伤还未完全平复,胸口隐隐有一丝作痛。
本想停留下,弄清楚赤沙城下的法阵玄妙。
想到自己离开朱雀城太久,若是皇城那边知晓自己离开了朱雀城,指不定会派高手前来截杀。
毕竟。
没了朱雀神王法阵的庇护,可是猎杀自己最好的机会。
赤沙城事了。
火莲到手。
总得说来,此行收获满满,陆元心情舒畅。
玉龙骑马跟在车旁,神情警惕。
十二名影刃队员分散在车队前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峡谷两侧。
前后共计五十名亲卫开道断后,确保西南王万无一失。
忽然。
玉龙勒住缰绳,抬手示意。
车队停下。
“怎么了?”
陆元掀开车帘。
“太静了。”
玉龙皱眉,环顾四周道:
“鬼哭峡的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