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清那份浸透了昂贵香槟的“最后通牒”,像一场徒劳的虚张声势,除了弄脏画廊昂贵的波斯地毯和进一步激化林女士的偏头痛外,并未能立刻将苏软软推下悬崖。银行清算、资产拍卖、诉讼强制执行……这些需要流程。而流程,是苏软软眼下唯一还能喘息、还能像守墓人一样,看守着“星络”这具日渐冰冷躯体最后一点“体面”的东西。
但流程之外,有些变化却悄无声息,且更令人心头发凉。
最明显的,是陆靳寒的“消失”。
这种消失并非物理上的不见踪影(他本来也极少出现在“星络”办公室),而是一种存在感的急剧稀薄,直至近乎真空。原本每日或隔日总会有一条的、来自加密渠道的简短信息(哪怕是“已知”、“勿回”这样的废话),彻底断了。苏软软尝试用那个极少启用的紧急联系号码拨过去,只有漫长等待后的自动挂断,连“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这样的机械女声都吝于给予,仿佛那个号码从未存在过。她发给那个加密信息端口的、关于“新辰资本”和林清清最后通牒的简短汇报,也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执,更别提回应。
陆靳寒这个名字,连同他带来的那些或冰冷精准、或笨拙隐晦的支持,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迅速融化、稀释,然后了无痕迹。只剩下苏软软手机里那些过往的信息记录,证明着这座冰山曾经存在,并一度是她对抗风暴时,最坚硬(也最沉默)的倚仗。
起初,苏软软以为他是被更棘手的家族事务彻底绊住了。但很快,一些零星的信息碎片,开始从各种边角缝隙渗透出来,拼凑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
先是财经版块不起眼角落的一条短讯:「陆氏集团旗下重要港口资产‘深水港务’控股权发生变更,原主要持股方陆靳寒名下的离岸基金持股比例由42%降至18%,新增主要股东为注册于新加坡的‘亚洲联合码头基金’,该基金背后隐约可见陆氏家族元老身影。」
紧接着,是八卦周刊捕风捉影的标题:「豪门暗涌?传陆氏长子陆靳寒因‘投资失利、牵连家族声誉’,在内部会议上遭元老派严厉问责,或暂离核心决策圈。」
然后,是周铭——陆靳寒那位如同影子般高效、沉默的特助——罕见地、用一台完全陌生的太空卡手机,给苏软软发来一条措辞极其谨慎、且未表明身份的短信:「陆先生近期需专注处理家族内部事务,与外界的部分商业关联或进行必要梳理,以期明晰权责,减少不必要的猜测与牵连。您这边,请一切以公司法定程序及您个人权益为先,保持通讯渠道基础畅通即可。保重。」
“梳理关联”、“明晰权责”、“减少牵连”……这些冰冷的、公事公办的词汇,翻译过来只有一个意思:切割。在“星络”这艘船彻底沉没、并且可能引发足以污染附近海域的“漏油事件”(债务、诉讼、监管处罚)之前,与这艘船以及它的船长,进行风险隔离。
周铭的短信,几乎就是一份温和的、来自陆靳寒方面的“免责声明”。他没说“不管你了”,但“以公司法定程序及您个人权益为先”这句话,等于划清了界限——公事公办,依法依规,多余的,没了。“保持通讯渠道基础畅通”,大概是指那个不再有回音的加密端口还留着,算是最后一点人道主义关怀。
苏软软对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心里那点因为林清清通牒而激起的、近乎麻木的倔强之下,缓缓渗出一丝冰凉的、带着铁锈味的了然。谈不上失望,更不是怨恨。在商言商,趋利避害,本就是陆靳寒的信条,也是这圈子里所有人的本能。他能在“星络”上升期和危机初现时投入资源、提供策略,已是基于利益计算的“投资”和某种程度的“盟友”行为。如今投资眼看血本无归,盟友变成了会传染的“瘟疫”,及时止损、划清界限,太正常了。甚至,他能让周铭发来这样一条算是“通知”而非彻底消失的短信,已经比大多数人在这种境况下的做法,要“体面”那么一点点了。
只是……胸口某个地方,还是无可避免地,空了一块。那不仅仅是一个重要股东的撤离,一个战略盟友的消失。那是一种更加私人化的、难以言喻的失落。仿佛一直存在于背景音里的、某种稳定而低沉频率的白噪音,突然被抽走了,世界瞬间变得寂静到刺耳,所有的压力、寒冷、孤独,都变得无比清晰、尖锐,再无任何缓冲。
【检测到关键外部支撑点【陆靳寒】关联信号强度降至历史最低点,接近消失阈值。检测到宿主情绪状态:复杂(理解+冰凉的清醒+一丝难以避免的孤寂感)。系统能量场与宿主共鸣加强,暖黄光晕亮度被动提升5%。】 系统的提示这次没有调侃,而是带着一种安静的观察。【需要本系统提供虚拟白噪音吗?比如模拟冰山融化的声音?或者…华尔街交易大厅的背景音?虽然可能让您更焦虑。】
“不用了。”苏软软在心里默默回应,声音有些疲惫。冰山融化的声音?那听起来只会更冷。华尔街的背景音?现在听到任何与资本相关的声音,她都条件反射性地胃部抽搐。
她放下手机,走到办公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道道泪痕。这间曾经象征着权力与希望的顶层办公室,如今空旷冷清得像一座豪华的水晶棺材。老张的办公室锁着,“K神”的角落积了薄灰,林暖暖红着眼睛在外面勉强支撑着门面,接听那些越来越不友好的电话。
真正的“众叛亲离”,此刻才以一种最具体、最无言的方式,完整地呈现在她面前。曾经最坚实的冰山,蒸发在了家族利益与个人风险的权衡之中。她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就在这时,她的工作邮箱提示音响起,是一封来自陌生海外地址的邮件,标题只有两个字:「FYI」(供您参考)。
点开,没有正文,只有一个加密压缩包的附件,和一行用于解压的密码提示:「你公寓门锁密码的前六位数字,加上你最后一次拿到年度优秀员工那天的日期(YYmmdd)。」
苏软软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信息组合极其私密,除了她自己和公司hR系统,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陆靳寒?他知道门锁密码不奇怪,但优秀员工日期……他连这个都记得?
她快速输入密码,解压。里面是几份扫描文件。
第一份,是“新辰资本”在开曼群岛的注册文件及股权结构穿透图。层层嵌套的离岸公司背后,最终指向的受益所有人并非林清清个人,而是一家名为“清澜咨询”的bVI公司,而这家公司的唯一董事和股东,赫然写着Lin qingqing。同时,结构图中有一条极其隐蔽的虚线,关联到一家名为“黑水亚洲机会基金”的实体,持股比例不高,但位置关键。
第二份,是一份简短的法律意见书摘要,来自一家瑞士的律师事务所,针对“星络”某项早期基础算法专利的“临时申请”优先权问题,给出了初步意见。意见认为,根据美国专利法及相关判例,现有证据尚不足以支持“哨兵科技”关于该项专利“权属存在根本瑕疵、足以导致无效”的核心主张,但指出其在“申请过程是否存在披露不实”方面存在“可争议的空间”,并提供了几条可能用于抗辩或谈判的潜在法律路径。
第三份,是一张模糊的、像是从监控录像中截取的图片。图片上是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正在清湾道17号那栋旧工业楼的后门,与一个看起来像仓库管理员的人低声交谈,手里似乎递过去一个厚厚的信封。图片拍摄时间,正好是苏软软委托侦探前去“观察”却一无所获的那天上午。也就是说,在她的人去之前,已经有人“打扫”过现场了。
没有署名,没有说明,只有这三份没头没尾、却信息量巨大的文件。像是有人在一片漆黑的战场上,远远地、默不作声地,给她扔过来几块碎石,每块石头下面,都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看,这里有块绊脚石,”“这条路或许还没完全堵死,”“你猜那天谁提前来过了?”
是陆靳寒。只能是他。在被迫“蒸发”、进行“家族切割”的同时,他用这种方式,留下了最后一点东西。不是支持,不是承诺,而是信息。是武器,是地图碎片,是谜题的线索。是他能做到的,在“梳理关联、减少牵连”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未尽之言”。
他没有说“我帮你”,他只是把一些可能用得着的东西,放在了你能看到的地方。用与不用,怎么用,是你的选择。后果,也由你承担。
苏软软盯着屏幕上那些文件,良久,忽然低低地、几乎不可闻地笑了一声。笑声短促,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冰山没有融化,他只是沉入了更深、更冷、也更安全的水层。但沉下去之前,他把几块可能浮起来的木板,推到了你触手可及的海面。
这算什么?资本家的温情?还是程序员的浪漫?
她不知道。
但她把这几份文件,小心翼翼地保存到了加密硬盘里。然后,她删除了那封邮件,清空了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看向窗外。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
脑海中,系统的光晕柔和地包裹着她的意识。过了好一会儿,系统才慢吞吞地弹出一行字:
【接收到来源不明的、高价值加密信息包。信息关联方:疑似已‘蒸发’的冰山。行为模式分析:符合该目标Npc一贯的【隐蔽支持型】行为逻辑。此举在人类社交中,有时被称为‘傲娇的温柔’或‘别扭的义气’,虽然在本系统看来更像是风险控制下的有限资源投放。】
【对宿主当前局势的直接影响:微弱(无法解决现金流等根本问题)。潜在价值:未知(取决于宿主如何利用)。】
【系统建议:可暂时将此事归档于【未解之谜与可能的伏笔】文件夹。当前优先级:应对24小时后的法律与财务风暴。以及,宿主是否需要再来一杯【共鸣牌热饮】?本系统刚刚优化了虚拟味觉模拟算法,姜辣度提升至42.1%。】
苏软软没有立刻回应系统的建议。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胸口那块因为冰山“蒸发”而空出来的地方,被一种混杂着冰凉、清醒、一丝微弱暖意、以及更沉重压力的复杂情绪,缓慢地填充。
盟友会离去,冰山会蒸发,家族会切割。
但信息还在,线索还在,那点隐蔽的、别扭的、“未尽之言”式的支持,也还在。
而她苏软软,也还在。
雨停了。窗玻璃上的水痕渐渐干涸,留下模糊的印记。
她转过身,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打开了电脑上那份关于如何应对银行清算和法律诉讼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准备工作清单。
前路未变,依然是绝壁深渊。
但至少,在坠落的过程中,手里多了几块不知用途、来源可疑的……碎石。
也许,能用它们,在崖壁上,凿出几个暂时落脚的凹坑?
谁知道呢。
她移动鼠标,点开了第一份待处理文件。
眼神重新聚焦,冰冷,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