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软软那趟基于系统不靠谱“情报”、前往深圳又辗转委托私家侦探对清湾道17号进行的“外围观察”,最终结果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侦探反馈,那栋旧工业楼一整天都大门紧锁,寂静无声,只有几个看起来像是仓库管理员的老头偶尔进出,没有任何异常人物或车辆。白跑一趟,还搭进去一笔不菲的调查费和暴露行踪的风险。系统对此的评价是:「本系统早说过可信度极低!不过宿主能安全归来,说明本系统的‘扯后腿协议’(包括持续播放走调版《二泉映月》)卓有成效!值得庆贺!建议奖励自己一杯意念热可可!」
苏软软没理会系统的自吹自擂。她疲惫地回到香港,重新踏入“星络”办公室时,迎接她的不是转机,而是另一场早已酝酿、此刻终于全面爆发的内部风暴。
裁员方案的公布与执行,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的公司肌体。尽管hR和法务竭尽全力想让过程显得“合规”且“体面”,但当冰冷的裁员通知、带着法律条文解释的补偿方案、以及限定时间内清理个人物品的要求,逐一递到近四成员工手中时,任何“体面”的伪装都被瞬间撕碎。
办公区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氛。有人红着眼眶默默收拾东西,将多年来积累的纪念品、项目笔记、甚至一盆绿萝,小心地装进纸箱;有人情绪激动,在工位或茶水间与部门主管、hR争执,声音时高时低,夹杂着“凭什么是我”、“我为公司付出了多少”、“现在一脚踢开”的质问与呜咽;更多人则是一种麻木的沉默,盯着电脑屏幕发呆,或者频繁刷新着招聘网站和领英,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仿佛提前进入了“灵魂出窍”状态。
但这仅仅是序幕。真正的重头戏,发生在核心高管层。
第一个正式递交辞呈的,是首席财务官老张。这位“星络”的财神爷、元老重臣,在裁员方案公布后的第二天早晨,顶着一对堪比熊猫的黑眼圈,敲开了苏软软办公室的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厚厚的报表或预算案,只拿着一封薄薄的信封。
“苏总,”老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将信封放在苏软软桌上,手指微微颤抖,“这是我的辞职信。身体……实在撑不住了。医生说我再这样下去,心脏和血压都要出大问题。审计那边压力太大,调查组问询没完没了,现金流……我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了。我……我对不起公司,也对不起您。”
他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别过脸去,不敢看苏软软的眼睛。苏软软看着他明显佝偻下去的背和花白的鬓角,想起他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陪她一起核对数据、在上市路演前紧张到胃痉挛却依然强撑的样子,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知道,老张的离开,不仅是因为身体,更是因为精神上那根弦,在连续不断的重压和绝望面前,终于崩断了。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她拿起那封辞职信,感觉轻飘飘的,却又重如千钧。她没有挽留,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张总,辛苦了。保重身体。”
老张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平静,愣了一下,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背影仓皇。
【系统分析:核心支柱cFo离职,对公司财务信誉及后续融资能力打击:致命。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强烈内疚与无力。建议应对方案:无(现实层面)。安慰方案:本系统可为您模拟老张未来在夏威夷海滩晒太阳的虚假影像,配合《祝你平安》背景音乐,有效降低负罪感3.2%。】 系统的提示带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摆烂式安慰。
苏软软没理会系统的胡扯。老张的离职像一个信号,紧随其后,市场与战略副总裁、负责海外业务拓展的高级副总裁、以及主管政府关系的副总裁,在短短四十八小时内,先后通过邮件或委托助理,递交了辞呈。理由五花八门——“个人职业发展新规划”、“家庭原因需更多时间”、“健康考量”,但核心都指向一点:这艘船眼看要沉,得赶紧找救生艇。
他们的离开,不仅带走了宝贵的经验和人脉,更是在向剩余的员工和外界传递一个清晰的信号:“星络”的管理层核心已经溃散,这公司,没救了。
然而,最具象征意义、也最让苏软软心头刺痛的“告别”,来自“K神”。没有辞呈,没有邮件,没有电话。只是在某个深夜,公司内部一个只有极少数核心技术人员有权限访问的加密服务器日志里,留下了一段用二进制代码和极简注释写成的“留言”。经过翻译,大意如下:
「系统状态:离线。
物理坐标:已模糊。
威胁等级:暂缓。
承诺:待履行。
对宿主留言:代码可重写,逻辑可重构。保重。勿回。此信道将自毁。」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甚至没有一个代表“人”的代词。冷静、疏离,充满了“K神”式的极简主义和技术洁癖。但这冰冷的代码背后,苏软软读出了无奈,读出了被迫“隐身”的歉意,也读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未来“待履行”的承诺。他连告别,都像在提交一段最终无法运行的废弃代码,带着某种自我湮灭的决绝。
【检测到关键技术灵魂(K神)实质离场。技术壁垒及核心项目延续性风险:爆表。宿主情绪:复杂(伤心+理解+一丝恼火)。本系统建议:尝试将‘K神’的二进制留言设置成手机屏保,每日瞻仰,以期获得‘技术之魂的庇护’(心理安慰作用约0.5%)。】 系统继续提供着毫无用处的“建议”。
高管批量离职的冲击波尚未平息,另一颗早已埋下、此刻被精准引爆的“炸弹”轰然炸响——员工集体诉讼。
由于“星络”上市后股价一路走低,尤其是近期暴跌乃至停牌,当初作为激励手段发放给大量员工的期权,早已从“财富密码”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纸”,行权价远高于当前(甚至预期)股价,毫无价值。这本是市场风险,员工通常自认倒霉。但这一次,在有心人的组织和煽动下(背后隐约有熟悉劳工法的“专业人士”影子),超过两百名被裁及仍在职的中基层员工,联合聘请了律师,向公司和董事会发起集体诉讼。
诉状洋洋洒洒,核心指控是:公司在上市前后,存在“系统性误导性陈述”和“未能充分披露风险”,诱使员工接受并持有最终变得一文不值的期权作为薪酬的重要组成部分,构成“欺诈”和“违反信托责任”,要求公司按期权“应有价值”(参考上市后某个较高股价节点计算)进行现金赔偿,或恢复期权价值。
这诉讼简直是为“星络”目前的困境量身定做的落井下石。它精准地利用了员工在失业和财富缩水双重打击下的愤怒与恐慌,将矛头从市场转向公司管理层,从“投资风险”偷换概念为“雇主欺诈”。一旦形成诉讼,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漫长的法律程序、高昂的律师费、以及持续发酵的负面舆论,都足以将“星络”拖入更深的泥潭,也让任何潜在的白衣骑士望而却步——谁愿意接手一个不仅资不抵债,还背着一屁股员工官司的烂摊子?
消息传开,本就低落的士气瞬间跌穿地板。还在职的员工人人自危,担心自己会不会是下一波被裁或诉讼的对象。办公区里,私下抱怨、咒骂、甚至小声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多。往日那种充满活力的协作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末日般的压抑和彼此猜忌。
林暖暖拿着诉讼文件的副本冲进苏软软办公室时,眼睛肿得像桃子,这次是真的哭过了。“软软姐!他们怎么能这样!当初发期权的时候,大家明明都很高兴!现在股票跌了,就全怪公司?!还‘欺诈’!这明明就是那些黑心律师在捣鬼!还有人在匿名论坛带节奏,说…说你是故意画大饼骗大家……”
苏软软接过文件,快速扫了一眼那熟悉的律师行署名和极具煽动性的诉讼理由,脸上没什么表情。愤怒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荒谬和冰凉。她想起上市庆功宴上,那些拿着香槟、兴奋地讨论着期权变现后要买什么、去哪里旅游的年轻面孔。时移世易,同甘不能,共苦更是奢望。
“法务那边怎么说?”她问,声音平静。
“王律师说…情况很不妙。对方抓住了我们近期的一些负面舆情和监管调查,试图构建‘系统性误导’的证据链。而且这是集体诉讼,社会影响大,法官也可能倾向于…倾向员工一方。就算最后我们能赢,诉讼过程也会拖上好几年,耗光我们最后一点元气。”林暖暖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软软姐,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苏软软也不知道。高管离散,骨干流失,诉讼缠身,内忧外患,四面楚歌。每一条看起来都是死路。
就在这时,她的工作邮箱“叮”了一声,收到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海外地址,标题是:「关于‘星络’部分早期技术专利权属的初步查询线索」。
她心中一动,点开邮件。内容很简短,是用英文写的,语气客观,像一份调查报告的摘要。大意是:发件人受某匿名委托人委托,初步检索了“星络”名下几项核心AI基础算法在美国专利商标局(USpto)的申请记录及相关转让链,发现其中有两项关键专利的早期“临时申请”提交人,并非“星络”或其明确的前身实体,而是一个注册于海外的、名为“清源研究”的匿名空壳公司。该“清源研究”的受益所有权人迷雾重重,但通过某些公开渠道交叉比对,其与“黑水基金”及其关联方存在“高度可疑的间接关联”。邮件最后“谨慎”地表示,这些发现“可能对贵司当前面临的专利诉讼及更广泛的知识产权争议具有参考价值”,并“期待有机会进一步交流”。
专利!黑水基金!清源研究!
苏软软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云笼罩。这封邮件是谁发的?那个“匿名委托人”是谁?陆靳寒?顾清澜?还是……墨渊?甚至是黑水基金的内斗者?信息是真的吗?是救命稻草,还是另一个更精巧的陷阱?
但无论如何,这是连日来,除了系统那杯“意念热可可”之外,她收到的唯一一点,似乎指向敌人命门、而不仅仅是自己惨状的信息。
【警报!检测到宿主肾上腺素再次飙升!发现未知信息源!危险!危险!本系统强烈建议进行信息源可靠性验证!验证方法:暂无(能量不足)。替代方案:宿主可对着屏幕大喊三声‘你是不是骗子?’,观察是否死机。】 系统在她脑中发出夸张的警报,虽然内容依旧不着调。
苏软软没空理会系统的胡闹。她盯着那封邮件,大脑飞速运转。如果邮件内容为真,那意味着“哨兵科技”发起的专利诉讼,其核心专利本身可能就来源可疑,甚至存在权属瑕疵!这或许能成为反击专利流氓、甚至反过来牵制黑水基金的关键筹码!
但如何验证?如何利用?她现在连一个可靠的技术和法律专家团队都凑不齐。老张走了,“K神”匿了,法务部焦头烂额……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声音很轻。林暖暖擦了擦眼泪,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行政部的小唐,一个刚毕业没多久、平时总是怯生生的女孩。此刻她眼睛也红红的,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简陋的纸杯蛋糕。
“苏…苏总,”小唐声音很小,带着哭腔,“大家…大家知道您也很难。这是…这是几个还没走的同事,凑钱在楼下买的…唯一的甜点了。他们说…谢谢公司以前的照顾。也…也希望您…保重。”她把那个小小的、奶油都有些塌了的纸杯蛋糕放在苏软傻桌角,然后飞快地鞠了一躬,逃也似的跑掉了。
苏软软看着那个廉价的、甚至有些寒酸的纸杯蛋糕,又看看那封可能隐藏着惊天秘密的海外邮件,再看看电脑屏幕上那冰冷的集体诉讼文件,最后,脑海中闪过系统那杯永远喝不到的、花里胡哨的“意念热可可”。
荒谬,悲凉,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以及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挣扎,全都搅拌在一起,堵在她的胸口。
高管散了,骨干走了,员工告了,敌人笑了。她坐在即将倾覆的破船船长室里,手里拿着一份不知真假的藏宝图,嘴里被塞进一口廉价甜腻的蛋糕,脑子里还有个不靠谱的系统在播放走调的音乐。
这都…什么事儿啊。
苏软软拿起那个纸杯蛋糕,慢慢地咬了一口。奶油甜得发腻,蛋糕胚有点干。但她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它吃完了。
【检测到宿主摄入实体糖分!多巴胺分泌有微弱提升!好现象!虽然本系统的热可可疗效更高,但宿主不挑食的态度值得表扬!】 系统适时地“播报”。
苏软软咽下最后一口蛋糕,拿起纸巾擦了擦手和嘴角。然后,她重新看向电脑屏幕,目光落在那封海外邮件上。
内部崩塌,已成定局。但崩塌的废墟之下,是否还能找到一两块,可以用来反击的、坚硬的石头?
她不知道。但她必须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