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张伟的视力在第二天傍晚时，终于恢复了大半。虽然看东西还有些轻微的虚影和色差，夜间对强光敏感，但已经不影响正常的行动和观察。夜琉璃的精密扫描确认，视神经的损伤基本修复，髓核能量循环也重新稳定在一个新的、略高于手术初期的基准线上。代价是严重的透支感依旧如影随形，头痛变成了背景噪音般的持续性低鸣，而那种对“能量流动”的模糊感知，似乎因为这次极限的淬炼，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点——不再是纯粹的感觉，而开始有了极淡的、类似热成像图般的抽象轮廓。
这三天，庭园地下最深处、防护等级最高的一间医疗准备室被启用。房间中央放置着两台并排的、如同银色蚕茧般的深度意识连接舱。白鸽的妹妹——白鸢，代号“小雨”——被从清理者的最高保密医疗中心秘密转移至此。她躺在其中一台连接舱里，瘦削的身体被淡蓝色的营养液轻柔包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监测屏上微弱但规律的生命体征曲线，证明她还“活着”。她的头发被剃光了，便于连接密密麻麻的、贴附在头皮上的灵能-神经感应贴片。
白鸽站在妹妹的舱旁，三天来几乎没合眼。她换下了清理者制服，穿着一身素色的便装，整个人显得更加苍白消瘦，那只“观测者之眼”也罕见地处于低功耗待机状态，只有那只布满血丝的生物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舱内毫无生气的面孔。
林薇则在另一间静室进行着高强度的灵能控制训练。夜琉璃模拟出各种强度和精神污染类型的信息冲击波，林薇需要精确地构筑不同形态和频率的灵能屏障，既要坚固到能抵挡侵蚀，又要足够“通透”以便张伟的灵瞳感知能穿过。她进步很快，但对精神力的消耗也是巨大的，每次训练完都脸色发白，需要长时间冥想恢复。
夜琉璃整合了白鸽提供的、关于“守门人计划”和小雨的全部资料，结合从旧圣伊丽莎白获取的实验日志，构建了数个关于“归墟能量污染”和“深层意识创伤”的模拟环境。张伟没有进入深度连接，只是在夜琉璃的辅助下，用恢复中的灵瞳进行最低限度的“表层感知”训练，提前适应那种混乱、冰冷、充满恶意的信息“质感”。每一次短暂的尝试，都会让他后背发凉，脑海中那扇“门”的低语仿佛又清晰了几分。
第四天清晨，所有准备就绪。
张伟和林薇分别进入另一台意识连接舱。舱内注入了特制的神经导液和稳定剂，帮助他们降低身体代谢，将意识活动聚焦。夜琉璃的光影悬浮在中央控制台，无数管线将三台连接舱与庭园的主能源和数据分析阵列相连。艾莉西亚守在门外，作为最后一道物理防线。白鸽被允许留在控制室内，但被要求绝对保持安静，她的情绪波动可能会干扰脆弱的意识连接。
“连接程序启动。”夜琉璃的电子音平静无波，“神经同步率校准……灵能通道构建……目标意识定位锚定……张伟，林薇，准备意识投射。倒计时，十，九……”
张伟最后看了一眼旁边连接舱里林薇紧张但坚定的侧脸，然后闭上了眼睛。
“……三，二，一。连接。”
嗡——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仿佛整个灵魂被轻轻拉拽、然后投入水中的失重感。
黑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灰色。
张伟感觉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虚空之中。脚下没有实地，四周没有参照。这里就是小雨意识空间的“表层”，或者说是被污染后残存的“缓冲区”。空气（如果那能称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像是铁锈混合了腐烂的花朵。
林薇的身影在他旁边凝聚出来，略显透明，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微光，那是她灵能护盾的外在体现。她能在这里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意识投影，全靠外部连接舱的支持和自身灵能的强大控制。
“感觉怎么样？”林薇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带着回音。
“很……‘脏’。”张伟回答，他尝试调动灵瞳。在这里，不需要通过视觉神经，意识本身就能模拟出那种“看”的状态。
微弱的幽蓝光芒在他意识投影的“双眼”位置亮起。
灵瞳，激活——在这个意识空间内，不计入外部身体的“每日次数”，但负荷是真实不虚的。
瞬间，灰色的虚空在张伟的“视界”中变了模样。他“看”到无数细密的、暗紫色的“菌丝”状能量脉络，从虚空的深处蔓延出来，如同血管般搏动着，输送着冰冷、混乱的信息流。这些脉络的源头，就在这片虚空的正中心。
“那边。”张伟指向脉络汇聚的方向。
两人（或者说两个意识投影）向前“移动”。没有走路的感觉，更像是意念驱使下的位置变换。
很快，他们看到了“它”。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不断重复播放的“噩梦”场景，像一座孤岛，悬浮在灰暗的意识虚空中。
场景里，是一扇门。
一扇巨大、古朴、布满怪异浮雕和锈蚀痕迹的金属门扉，门缝里透出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光芒。门前，一个模糊的、属于小雨的女孩身影，正徒劳地挣扎着。门内，伸出无数条苍白、枯瘦、指甲漆黑的手臂，死死地拉扯着她的身体、她的四肢、她的头发，想要将她拖入门内的红光之中。而门外，隐约能听到一个焦急的、属于白鸽的呼喊声：“小雨！回来！抓住我的手！”但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这个噩梦场景，如同坏掉的录像带，在一遍又一遍、分秒不差地循环播放。小雨的挣扎，手臂的拉扯，姐姐的呼喊，门的红光……周而复始，构成了她意识深处永恒的囚笼。
仅仅是看着这个场景，林薇的意识投影就晃动了一下，灵能光芒黯淡了几分。那绝望的挣扎和无助的循环，本身就带有强大的精神污染力。
“这就是……困住她的东西？”林薇的声音带着颤意。
张伟没有回答，他将灵瞳的“视线”聚焦，穿透这噩梦的表象，看向其“本质”。
在灵瞳的视野中，那扇门、那些手臂、甚至小雨挣扎的身影和姐姐的呼喊，都开始“解构”。
门，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意象。它呈现出复杂的、多层嵌套的能量-信息结构。最外层是噩梦的“显化”，内层则是一个精密的、不断运转的“意识过滤器”！它正在从被困在门前的小雨意识投影中，缓慢但持续地“抽取”着某种东西——不是记忆，不是情绪，而是更本质的、构成她个体意识独特性的某种“灵质”或“信息签名”。这种抽取极其微弱，但经年累月，正在一点点地“稀释”和“同化”小雨原本的自我。
而那些拉扯她的苍白手臂，灵瞳之下，显露出它们的真面目——根本不是实体，而是一条条被强行植入、深深扎根于小雨意识底层的“固定程序”！它们的作用不是伤害，而是“锚定”！将小雨的意识核心，死死地“固定”在这个不断循环的、门前挣扎的状态，确保“门”的过滤器能够稳定、持续地进行抽取！这些程序冰冷、高效，带着黄昏理事会特有的那种非人的、工具化的恶意。
至于门外白鸽的呼喊声……在本质视觉中，那只是一段被重复播放的、源自小雨深层记忆的音频数据碎片，被这个噩梦囚笼系统巧妙地用来加剧她的痛苦和渴望，从而产生更“纯净”的某种能量供“门”抽取。
看清这一切，张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比直接的酷刑更残忍。这是将一个人的意识变成一座永不停歇的、为某个未知目的提供“燃料”或“测试数据”的黑暗工厂。
“张伟！你的状态！”林薇的惊呼声传来。
张伟这才意识到，自己意识投影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不稳定，幽蓝的光芒剧烈闪烁。在这个充满污染和恶意的意识空间全力使用灵瞳，负荷远超想象。外部连接舱的监测数据恐怕已经亮起了红灯。
但他必须看得更清楚！那扇“门”的结构，那些“固定程序”的源头连接点……
他将灵瞳的功率推向自己目前所能承受的极限！
幽蓝光芒大盛！
“本质视觉”进一步深化！
他“看”向那扇巨大门扉的边框，那些锈蚀的、怪异的浮雕……
在无数扭曲的图案和能量流中，他捕捉到了一行极其隐蔽、与周围环境几乎完全融合的、闪烁着暗金色微光的符文！这些符文并非这个噩梦场景的一部分，而是更深层地“烙印”在构成这个意识囚笼的基础规则里！它们的位置，恰好位于门框中央偏下的地方，就像……
就像钥匙孔所在的位置！
灵瞳艰难地解析着这些符文的“本质信息”。那不是文字，而是一种高度压缩的、关于“准入权限”、“验证机制”、“接口规格”的抽象概念集合。其核心含义，在张伟的理解中被翻译为：
“钥匙孔。”
一个用于测试“钥匙”兼容性的“孔”！
就在张伟拼尽全力，将这几个符文的完整能量结构和信息印记强行“刻印”到自己意识深处的刹那——
三十秒极限时间到！
轰——！
仿佛有一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意识投影瞬间溃散了大半！幽蓝光芒炸裂成无数光点！剧痛、混乱、冰冷、无数负面情绪的碎片如同海啸般倒灌进来！
“张伟！”林薇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将构筑的所有灵能屏障全力收缩、包裹住张伟那即将崩溃的意识核心，同时以自己的灵能投影为锚点，疯狂向外发出“脱离”信号！
外部，连接舱警报凄厉！张伟的七窍同时渗出鲜血！生命体征剧烈波动！
“强制断开连接！启动紧急复苏程序！”夜琉璃冰冷的声音响起。
嗡鸣声中，连接被粗暴切断。
张伟的意识被猛地拉回身体，如同从万米高空坠落，狠狠砸在现实的感官中。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肺部灼烧般的疼痛。眼前发黑，耳边尖锐的耳鸣几乎要刺穿鼓膜。林薇的状况稍好，但也脸色惨白如纸，捂着额头，身体微微发抖。
白鸽冲了进来，看到张伟七窍流血、奄奄一息的模样，脸上血色尽失，但当她看到张伟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时，又猛地燃起希望。
张伟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夜琉璃的控制台。
“符……文……钥匙……孔……”他用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然后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夜琉璃立刻开始操作，从张伟连接舱的记录中提取那濒临崩溃前强行保存下来的、关于符文的模糊能量印记和数据碎片。
几个小时后，经过复杂的重构和解码。
分析结果呈现在光屏上。
那行符文的完整解析，结合从旧圣伊丽莎白和其他渠道获得的信息，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推论。
“黄昏理事会进行的‘以太计划’和‘容器’筛选，”夜琉璃的电子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其最终目的，很可能并非简单地收集能量或进行某种仪式。他们是在……寻找，或者试图制造，一把能够‘打开’某扇特定‘门’的‘钥匙’。小雨这样的受害者，她们所承受的痛苦、被扭曲的意识结构、被测试的‘兼容性’……都是在验证她们是否能够成为，或者帮助制造出，那把‘钥匙’的一部分。那个意识囚笼中的‘门’，就是一个‘测试钥匙孔’。”
钥匙……打开门……
张伟在昏迷中，似乎又听到了那扇由无数痛苦人脸构成的巨门后的低语。
白鸽站在光屏前，身体僵硬，双手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她的脸上，最后一丝侥幸和犹豫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决绝。
“工具……他们把我妹妹，把那么多人，都当成测试钥匙孔兼容性的工具……”她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摩擦，“现在，该轮到我们，去找到这把‘钥匙’到底是什么，然后……用它，或者毁了它，让那些杂种付出代价。”
她转向刚刚被紧急处理完、仍在昏迷中的张伟，又看向虚弱的林薇。
“我会动用我在清理者内部所有的资源，调查一切与‘钥匙’、‘门’、‘归墟能量’相关的信息。不惜一切代价。”白鸽一字一顿地说，“而新的线索……”
她指向夜琉璃光屏上，那符文结构分析报告的一角。那里显示，构成这种古老意识编码技术的底层逻辑和某些特征符号，与锈蚀城情报网络中零星的记录吻合，据说其源头，指向一个更遥远、更混乱、号称“没有买不到的意识秘密”的地方——
自由城，及其臭名昭着的、隐藏在深层网络之下的黑市意识交易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