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廊内的时间，仿佛被手术室门上那盏代表“进行中”的暗红色指示灯所凝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每一次仪器隐约传来的嗡鸣或滴答声，都让林薇的心跳漏掉一拍。艾莉西亚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夜琉璃的光影静默悬浮，只有内部流淌的数据微光显示着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海量的监控与计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小时，也许是永恒。
那盏暗红色的指示灯，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紧接着，是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然后，“嗤——”的一声轻响，厚重的气密门内部锁扣弹开，门轴转动，沉重的合金大门缓缓向内滑开。
一股混合着冰冷消毒剂、微弱臭氧、高级灵能药剂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金属和能量场特有的“清新”气味，从门内涌出。
首先走出的，是那位首席医师。他脸上的单边灵能义眼光芒黯淡，表情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眉宇间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松弛。他对着观察廊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侧身让开了通道。
然后，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的光影中。
是张伟。
他站在哪里。
稳稳地，站着。
不再是轮椅，不再是依靠，而是凭借自己的双腿，支撑着身体。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灰色的康复服，身形似乎比之前更加清瘦了一些，但背脊挺直，如同经过淬火重铸的钢刃。
最大的变化，是他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
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不再是濒死般的灰败，而是一种带着冷冽质感的瓷白。曾经锐利如刀、后来又时常被混沌疲惫笼罩的眼眸，此刻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潭般的平静。但若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瞳孔深处，偶尔会有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幽蓝色光晕闪过，那光晕并非固定形态，更像是一串串高速流淌、难以捕捉的数据流，冰冷、精确，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有些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动作起初略显僵硬，但很快变得流畅自然。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短短的距离，落在了观察廊内，准确地说是落在了林薇的身上。
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单向玻璃，直接看到林薇眼中瞬间涌出的、混杂着狂喜、担忧、难以置信和失而复得的泪水。
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最终只是形成了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然后，他迈开了步子。
一步，两步……
步伐起初还有些试探性的缓慢，但很快就变得稳定、有力，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般的节奏感。他走过冰冷的金属地板，穿过弥漫着奇异气味的空气，来到了观察廊的入口，推开了那扇并未上锁的门。
“张伟！”林薇几乎是扑了上去，却在最后一刻猛地刹住脚步，只是伸出手，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臂。触感温热，坚实，是真实的血肉之躯，却又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高品质合金表面那种特有的、平滑的凉意。
“我没事。”张伟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手术后的轻微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他看了一眼林薇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眶，又转向艾莉西亚和夜琉璃，微微颔首：“辛苦了。”
艾莉西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欣慰：“欢迎回来，张伟。”
夜琉璃的光影靠近了一些，传感器无声地扫描着张伟。“生命体征稳定，能量读数趋于平稳，神经接驳融合度初步评估为优秀。手术核心目标达成。但，出现了预期之外的衍生变化。”
她的光影投射出一幅精细的眼部解剖图，其中视神经和眼球后部区域被高亮标记，呈现出复杂的、与“虚空髓核”能量脉络交织融合的结构。
“在构建人工能量循环系统时，‘虚空髓核’的部分本源特性与你的视神经系统产生了深度、且不可逆的融合。这并非设计缺陷，而是一种……适应性进化。”夜琉璃的电子音带着一种研究者的客观，“其结果，是永久激活了一种复合型感知能力，我们暂时将其命名为——‘灵瞳’。”
“灵瞳？”张伟重复了一遍，他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就在刚才走过来的路上，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视界的微妙不同。不仅仅是看得更清晰，而是在偶尔的瞬间，他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极其微弱的能量尘埃轨迹，能看到墙壁内部老化的线缆散发出的黯淡热辐射轮廓。
“是的。灵瞳目前观测到包含三个感知层次。”夜琉璃开始详细解释：
“第一层，表象视觉。即常规视力，与你手术前无异，并保留了为弥补你原本右眼‘门’之力影响而加装的辅助性义眼功能，包括微光增强、动态捕捉等。”
“第二层，本质视觉。需要你主动调动精神，轻微刺激融合了髓核能量的视神经区域来激活。激活后，你的视觉将能穿透部分表象，直接‘看见’事物的能量结构、信息数据流、空间曲率与薄弱点、甚至某些非物质存在的灵能轮廓等更本质的信息。这是灵瞳的核心能力。”
“第三层，深层视觉。理论上存在，但触发条件极端，且不可控。可能在强烈情绪刺激、遭遇极高阶异常存在、或自身状态极不稳定时被动触发。效果是能短暂地‘看见’目标事物的历史残留痕迹，或极微小的未来可能性碎片。该层次对精神力负荷极大，信息极度混沌，强行解读可能导致认知崩溃。”
能力听起来强大得令人心悸。但夜琉璃接下来的话，立刻泼上了一盆冰水。
“能力伴随严格限制与代价。”
“第一，持续时间。主动激活‘本质视觉’，每次最多维持三十秒。超过时限，视神经将因过载而产生保护性痉挛，引发剧烈头痛和暂时性失明。两次激活之间，至少需要五分钟的冷却时间，让能量回路恢复稳定。”
“第二，信息过载。本质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大脑，你需要极强的意志力和专注力，在瞬间筛选出关键信息，忽略无用或干扰数据。否则，海量无序信息将直接冲击意识，导致思维混乱、方向感丧失、甚至产生幻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能量消耗。”夜琉璃的语气加重，“每一次激活灵瞳，消耗的不仅是精神力，更会直接损耗你的生命力。这是一种本质的交换。过度、频繁地使用，将不可逆转地缩短你的自然寿命。髓核提供的‘锚定’作用，只能减缓，无法消除这一代价。”
代价。又是代价。力量似乎总是伴随着沉重的价码。
张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瞳孔深处那偶尔闪过的幽蓝数据流，似乎随着夜琉璃的讲述而加速了一瞬。
“我想试试。”他忽然说。
“张伟！”林薇担忧地看着他，“你刚做完手术，需要休息……”
“我需要知道它的边界。”张伟打断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知道我能‘看’到什么，需要付出多少。未知，比已知的风险更危险。”
夜琉璃沉默了一下：“可以。进行最低限度的功能测试。目标：观察我当前投影的能量结构。持续时间：五秒。准备开始。”
张伟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眼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瞳孔似乎略微收缩，原本深潭般的平静被一种极其专注的锐利所取代，最引人注目的是，瞳孔深处那原本只是偶尔闪现的幽蓝色数据流，此刻变得清晰、稳定，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流淌着冰冷信息的泉眼！
他看向夜琉璃的光影。
瞬间，他的视界变了。
夜琉璃那模糊的人形光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由无数道纤细的、不同颜色和亮度的光线构成的、极其复杂精密的立体网络！这些光线代表着能量流动、数据编码、信号传输……它们在虚空中交织、延伸、汇聚于几个明亮的节点。他“看”到了投影的能量源头微弱但稳定，看到了数据流中隐含的加密标识和自检循环，甚至“看”到了这光影与远处服务器之间那无形的、微微波动的连接“弦”。
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但他强行稳住了心神，按照夜琉璃的提示，只聚焦于“能量结构”这一项。五秒时间，转瞬即逝。
张伟立刻闭上了眼睛，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再睁开时，眼中的幽蓝数据流已经消失，恢复了常态。他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丝，但整体状态稳定。
“如何？”夜琉璃问。
“很清晰。”张伟简短地回答，顿了顿，“能量网络结构……比想象中复杂。有三个备用回路。”
“正确。”夜琉璃确认，“第一次测试，成功。适应性和控制力超出基准模型12%。”
张伟没有露出喜色，他活动了一下脖颈，目光转向了观察廊的金属墙壁。“第二次测试。目标：墙壁内部三米深度，主要结构应力分布。持续时间：十秒。”
这一次，他眼中的幽蓝光芒再次亮起，但似乎比刚才更加凝实了一些。他“看”向墙壁，视界再次切换。冰冷的金属表面淡化，呈现出内部钢筋骨架的模糊轮廓，以及代表着不同区域承受压力大小的、深浅不一的红色与橙色光斑。他迅速锁定了几个应力相对集中、颜色较深的区域。
十秒结束。张伟再次闭眼，这次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太阳穴处有青筋微微跳动。他揉了揉眉心，再次睁眼时，眼神略显疲惫。
“西南角下方，第三根主承重梁与基座连接处，应力超标17%。东北侧通风管道嵌入点周围，有疲劳裂纹迹象。”他报出了看到的信息。
夜琉璃快速调取了庭园的建筑结构数据库进行比对。“……误差在允许范围内。判断准确。”
连续两次成功，似乎证明了灵瞳的实用性和张伟的控制力。但张伟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之色。他能感觉到，每一次使用，哪怕时间很短，都像是有细微的、冰冷的东西从身体深处被抽走，不是体力或精神的疲劳，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的轻微流逝。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投向了观察廊尽头，那扇通往庭园内部、装饰着古老蔷薇与十字花纹的厚重木门。木门紧闭，后面是相对安全的庭园生活区。
“第三次测试。”张伟的声音依旧平稳，“目标：木门后方五米范围内，生命体能量反应及潜在威胁评估。持续时间：十五秒。”
“张伟！”林薇忍不住再次出声，“已经两次了！你需要休息！”
“十五秒，是安全阈值内的测试。”张伟看向她，眼神平静，“我必须知道，在面对未知环境时，它的极限反应。”
夜琉璃没有反对，只是说：“注意信息筛选。门后是生活区，能量反应可能复杂。”
张伟点了点头，第三次，激活了灵瞳。
幽蓝的光芒在眼底流淌。木门在他的视界中变得半透明，其后走廊的景象隐约浮现。但更清晰的，是几个代表着生命体的、温暖的淡黄色光团，那是正在附近巡逻或工作的庭园护卫和仆从。他们的能量反应稳定，轮廓清晰。
然而，就在张伟准备收回视线时，他的“视界”边缘，门后走廊更深处、一片堆放杂物的阴影角落里，一个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紫色光点，一闪而过！
那光点非常小，能量反应也低得可怜，混杂在环境背景中几乎无法分辨。但它散发出的“感觉”，却让张伟心中猛地一凛——那不是生命体的温暖，也不是机械的冰冷，而是一种带着腐朽、怨恨和某种……窥视感的恶意！
信息过载的警告瞬间在脑海中尖啸！阴影、恶意、未知的威胁……这些信息如同细小的毒刺，试图钻入他的意识。
张伟闷哼一声，强行切断了灵瞳的激活！幽蓝光芒瞬间熄灭。
但代价已经显现。
一股剧烈的、仿佛有钢针在颅内搅动的疼痛猛地炸开！他身体一晃，险些站立不稳。更糟糕的是，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重的血雾，连近在咫尺的林薇的脸都看不清楚。同时，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的鼻腔中涌出，滴落在灰色的康复服前襟上，晕开暗红的痕迹。
“张伟！”林薇和艾莉西亚同时冲上前扶住他。
张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站稳。他闭着眼睛，忍受着头痛和视线模糊，足足过了近半个小时，那剧烈的痛楚才缓缓退去，视线也一点点恢复了清晰。鼻腔的血早已止住，只在唇边留下干涸的血渍。
“第三次测试，超出安全负荷。”夜琉璃的声音响起，依旧冷静，却多了一丝告诫的意味，“你看到了计划外的东西。灵瞳如同打开了一扇不该被轻易打开的门，门后的‘真相’——无论是能量结构、数据流，还是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恶意——看得越多，你需要支付的‘代价’就越大。不仅仅是生命力的消耗。”
她顿了顿，光影仿佛更加凝实了一些，直视着张伟。
“记住，张伟。灵瞳让你看见世界的另一面，但那一面，往往比表象更加危险和……疯狂。谨慎使用。你支付的，远比你想象的更多。”
张伟擦去唇边的血渍，睁开已经恢复平静但略显疲惫的眼睛。他看了一眼那扇看似普通的木门，又看了看身边满脸担忧的林薇。
力量，伴随着窥见真实的可能，也伴随着被真实吞噬的风险。
传奇归来了，带着新的枷锁与眼眸，踏上了更加莫测的归途。而锈蚀霓虹的阴影深处，似乎也因这双能窥见“本质”的眼睛睁开，而有了些许不为人知的、细微的骚动。那个暗紫色的、充满恶意的光点，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已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