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星引经据典的话语,如同细小的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在书房沉闷的空气中漾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后,便迅速被更大的沉寂所吞噬。
宫寒渊并未立刻回应。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靠在椅背上的姿势,半阖着眼,指尖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按着太阳穴,仿佛方才那番关乎他身心健康的劝诫,只是秋风吹过窗棂带来的一丝杂音。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驳斥更让人心头发紧。
沈怜星垂手而立,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天真,竟妄想用几句医书上的道理,去撼动一个早已在血雨腥风和权力倾轧中淬炼成钢的灵魂?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悄然退下时,宫寒渊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凤眸中,之前的猩红与杀意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能将人吸进去的幽暗。
他没有动怒,脸上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不悦,只是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近乎虚幻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弧度。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像裹着冰碴子的寒风,刮过人的耳膜:“你懂杂家?”四个字。
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音,却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沈怜星的心上。
那嘲讽并非针对她引用的典籍,也非针对她医者的身份,而是直接指向了她这个人,指向了她试图去“理解”、“疏导”他这个行为本身。
“懂”?她懂什么?
懂他为何要舍弃身份尊严,隐于这宦官皮囊之下,背负千古骂名?
懂他每日面对的是何等魑魅魍魉、阴谋诡计?
懂他手上沾染的鲜血,有多少是罪有应得,又有多少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懂他在这孤绝的权位之上,感受的是何等的冰冷与寂寥?
她不懂。
她所见的,不过是他刻意展露于人前的暴戾阴鸷,是她凭借几分聪慧和机缘窥见的一丝脆弱,是她基于医者仁心推测的几分郁结。
她所凭借的,不过是几本医书,几分来自庄户田园的、未被彻底玷污的良善,以及……那点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复杂难言的好奇与悸动。
她凭什么敢说“怒伤肝脾”?凭什么敢劝他“抑怒平愤”?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瞬间击穿了沈怜星所有精心构建的、试图靠近他的理由和勇气。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试图去丈量深渊的深度,却被深渊回以无声的睥睨。
脸颊瞬间变得滚烫,不是因为羞恼,而是因为一种无地自容的窘迫和清醒。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准备好的、关于养生之道的进一步阐述,都卡在了那里,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书房内刚刚因她到来而稍稍流动的空气,再次凝固。
烛火跳跃着,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神只雕像,遥远而不可触及。
沈怜星深深地低下头,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终归于沉寂。
她明白了,有些界限,不是现在的她可以跨越的。
有些伤口,藏在最坚硬的铠甲之下,并非几句温和的劝慰和医理所能触及。
“民女……僭越了。”
她声音微不可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福身行了一礼,不再多言一句,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宫寒渊始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直到那轻微的关门声传来,他才缓缓将目光从虚空中收回,落在方才她站立的位置,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那里依旧残留着疲惫与躁意,而心底某个角落,却因那仓皇离去的背影,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