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急诊室的灯光冷白刺眼。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与晚宴残留的香水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怪异气息。苏清婉躺在检查床上,听着胎心监护仪稳定而有力的“咚咚”声,像遥远战场的鼓点。
“胎心很好,宫缩监测正常,没有早产迹象。”戴着眼镜的女医生放下探头,表情稍缓,“但你血压偏高,心率过快,有明显应激反应。”她看向苏清婉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送你来的人说你当众晕倒了。”
“只是有点累。”苏清婉轻声说,手轻轻搭在仍绑着监护带的小腹上。宝宝似乎知道检查结束了,轻轻顶了顶她的手心,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医生显然不信,但也没追问。她低头记录着数据:“建议留院观察24小时。你需要绝对的休息和情绪平稳。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对现在的你来说都是危险因素。”她顿了顿,抬眼,“还有,你之前的产检记录显示,胎儿发育指标有些……微妙。”
苏清婉的心一紧:“什么意思?”
“不是病理性的。”医生斟酌着用词,“他的大脑发育速度比常规曲线快17%,尤其是涉及边缘系统和前额叶皮层的部分。通常这可能是某种神经发育异常的前兆,但你的孩子各项生理指标又完全正常。”她放下笔,“我们建议增加一项胎儿大脑专项核磁,但需要你签字同意。也有专家认为,这可能只是个体差异,甚至……”她犹豫了一下,“甚至可能是某种正向的、我们尚未理解的进化表现。”
进化表现。这个词让苏清婉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想起腹中孩子对危险和情绪的敏锐感知,想起晚宴上那短暂却清晰的“时间拉长”感。
“我考虑一下。”她最终说。
医生点点头,离开了病房。门关上的瞬间,林薇和周文就挤了进来。
“外面全是记者。”周文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混合着疲惫和亢奋的神情,“晚宴现场的视频和录音已经传疯了,微博热搜前五都是相关话题。顾氏集团官网和股票论坛已经瘫痪。更绝的是——”他划开手机,“刚才有匿名账号放出了一段顾承泽和张晋在办公室讨论‘处理’郑国栋的录音,时间戳是两周前。现在警方已经宣布对海滨度假村事故正式立案调查,并‘请’顾承泽去配合问话了。”
一连串的消息,像一连串精准的炮弹。苏清婉安静地听着,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她看着周文手机上那些飙升的数据和愤怒的评论,想起的却是陈秀兰空洞的眼睛,是李晓雨颤抖的肩膀,是郑国栋女儿插满管子的身体。
“郑工头的女儿,”她问,“手术能按时进行吗?”
“医院方面确认没问题,捐献者已经完成术前准备。”林薇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婉婉,你现在别想这些了。顾家这次栽定了,但狗急跳墙,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保护好自己和宝宝。”
话音未落,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护士探头进来:“苏女士,有位先生想探望您,他说他姓郑。”
郑国栋?苏清婉一怔:“请他进来。”
进来的确实是郑国栋。他换下了工地的旧衣裳,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深色夹克,手里拎着一个果篮,神情局促。看到病床上的苏清婉,他眼眶瞬间红了。
“苏小姐……”他声音哽咽,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替我女儿,替所有说不出来话的兄弟,说了该说的话。”
苏清婉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林薇按住了。“郑师傅,别这样。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不,你不明白。”郑国栋抹了把眼睛,这个为顾家干了三十年、脊梁被生活压弯了的男人,此刻却挺直了背,“我那晚……把那把备用钥匙给你的时候,其实没抱太大希望。我想着,你一个怀着孕的女人,能做什么呢?顾家那么大的势力……”他顿了顿,“但你做了。你真的去拿了那些文件,真的站到了台上。”他的声音低下去,却更坚定,“我女儿的手术费,那些匿名好心人捐的款,还有今天警察来找我录口证……我知道,天真的要变了。”
他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的小本子,小心翼翼地递给苏清婉:“这个,我本来想带到棺材里去。是我这三十年在顾家各个工地记的……事故记录,材料偷工减料,违规操作,还有……给官员和监理的‘好处费’名单。”
本子不厚,纸张泛黄,字迹歪扭却密密麻麻。苏清婉接过,感觉那薄薄的本子重若千钧。
“郑师傅,这个……”
“交给你,我放心。”郑国栋打断她,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我老了,没什么用了。但你不一样。你肚子里那孩子……”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柔和,“他不一样。我有种感觉,他会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
他说完,又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病房,背影佝偻却不再瑟缩。
病房里安静下来。苏清婉翻开那个小本子,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一桩桩被掩埋的“小事”:某年某月某日,某工地脚手架坍塌,轻伤三人,上报一人;某年某月,某项目水泥标号降级使用,差价被项目经理私吞;某年某月,安全检查前夜,顾承泽亲自打电话要求“灵活处理”……
每一行字,都是一道伤疤。
她合上本子,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腹中胎儿传来温暖而坚定的律动,像在说: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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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城市另一端,顾家老宅。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红木书桌后顾老爷子铁青的脸。顾承泽站在桌前,领带扯松了,头发微乱,完全没了平日一丝不苟的模样。
“废物!”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震得跳起,“我让你稳住局面,你倒好,让人拿着证据骑在脸上打!还当着全城媒体的面!顾家三十年的脸面,一夜之间被你丢光了!”
顾承泽嘴唇紧抿,没说话。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
“警方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暂时只是‘配合调查’。”老爷子喘了几口粗气,阴鸷的目光盯着儿子,“但那个女人——苏清婉,不能再留了。”
“她现在在医院,舆论正盯着,不好动手。”顾承泽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舆论?”老爷子冷笑,“舆论是狗,谁扔骨头跟谁走。她手里还有多少东西?那个姓郑的老东西交出去多少?还有没有别的?”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要让她闭嘴,方法多的是。她现在最大的软肋是什么?”
顾承泽沉默片刻:“孩子。”
“那就从孩子入手。”老爷子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谈论天气,“医院是我们顾家的股东。让医生告诉她,孩子有问题,需要引产。或者,用点药,让她‘自然’流产。一个精神不稳定的孕妇,因为情绪激动导致流产,谁会怀疑?”
顾承泽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苏清婉护着小腹的样子,闪过她站在光里那双决绝的眼睛。但很快,那些画面被更现实的东西压碎——股价、债务、家族的存续、他的未来。
“我知道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冰冷得像机器。
老爷子满意地点头:“去办吧。干净点。还有,那个记者,那个帮忙的女人,都处理掉。既然开了口子,就要把口子缝上。”
顾承泽转身离开书房。走廊幽深,壁灯的光线昏暗。他走到楼梯拐角,停下脚步,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是结婚证上的证件照,苏清婉笑得很甜,他那时也年轻,嘴角带着意气风发的弧度。
他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然后,慢慢地,把照片撕成了两半,再撕,直到变成一把无法拼合的碎片。
松开手,纸屑如雪花般飘落,消失在厚重的地毯绒毛里。
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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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病房里,苏清婉突然打了个寒颤,从浅眠中惊醒。监护仪上的胎心率平稳,但她却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心悸,仿佛冰冷的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
她坐起身,看向窗外。夜色浓稠,城市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
腹中的宝宝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动了一下。但这一次,那胎动之后,苏清婉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微弱却温暖的“气流”,从她腹部深处缓缓升起,沿着血脉经络游走,最后汇聚在心脏的位置,形成一层薄薄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暖意屏障。
像是最原始的、源自生命本身的守护。
她怔怔地抬手,按在心口。那里,心跳平稳有力,与腹中胎儿的律动,在寂静的深夜里,悄然共振。
夜还很长。但新的一天,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