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苏媚，呼吸声有些乱。
中证1000指数那根垂直于天际的K线，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每一个金融从业者的视网膜上。她刚刚亲眼见证了一场神迹，或者说，一场由一人之力发动的，针对整个市场的屠杀。她旗下的交易员，到现在还有人没从那种极致的暴力美学中回过神来，正对着屏幕喃喃自语，怀疑人生。
可始作俑者，那个刚刚凭一己之力，将赵家连同半个中国的量化基金一起活埋的“小学弟”，他的声音却平静得像刚刚结束了一场围棋的官子阶段。
“查一家公司？”苏媚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下意识地拔高了声调，“小学弟，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你把天捅了个窟窿！整个市场都在问，磐石资本到底是何方神圣！证监会的电话估计很快就要打到我这里来了！你现在……还有心情关心一家什么……北海能源？”
那语气，像是在质问一个刚刚拆完航母，却扭头关心邻居家自行车有没有掉链子的疯子。
“捅破了，才好让阳光照进来。”严景行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老虎已经死了，但要小心草丛里还藏着毒蛇。我要知道，这条蛇，握在谁的手里。”
苏媚沉默了。
她听懂了。老虎，是赵家摆在明面上的力量。而毒蛇，是他们藏在阴影里的，最后的退路和反扑的希望。
这个男人，他根本不在乎那串天文数字般的盈利，也不在乎自己刚刚在金融史上留下了怎样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眼中，只有他的猎物。
赶尽杀绝。
“好，我知道了。”苏媚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和专业，“给我十分钟。”
挂断电话，严景行没有等待。
他的“超算大脑”从未停歇。苏媚的调查，是从外部的人脉关系网进行穿透，而他自己，则从数据的海洋深处，反向构建这头怪兽的全貌。
动力煤期货的盘口数据，此刻像一潭死水，在国家“限价令”的铁腕下，价格被牢牢钉死，呈现出一种虚假的繁荣和稳定。但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严景行的意识沉入“记忆宫殿”。无数关于动力煤产业链的实时数据，被瞬间调取、整合、分析。
——【物流数据流】：全国主要运煤铁路专线的调度日志、GpS轨迹、车辆信息。他看到，几条从山西、内蒙发往秦皇岛港的关键线路，在过去两周内，“设备检修”和“线路故障”的记录，比过去半年加起来都多。这些记录的发生时间，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高度协同的规律。
——【港口库存数据流】：秦皇岛港、曹妃甸港的实时煤炭堆存数据，通过对比交易所公布的官方数据、第三方航运公司的统计数据，以及……几颗商业遥感卫星在不同时间点，从不同角度拍摄的高清红外图像。
在他的脑海中，港口那巨大的煤堆，不再是简单的黑色山丘。通过红外热成像分析，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是刚刚入港的新煤，哪些是堆放已久的陈煤。官方公布的“库存充足”，在这颗“上帝之眼”下，暴露了其虚假的本质——大量的库存，是早已被预定或无法满足交割标准的低卡煤，真正可用于交割的高卡动力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舆情数据流】：各大煤炭行业论坛、地方新闻网站、甚至一些卡车司机的微信群。充斥着对现货煤价暴涨的抱怨，对运力紧张的无奈，以及对某些“神秘买家”垄断货源的愤怒。
所有的数据流，最终都指向一个荒谬但清晰的结论：
在国家三令五申保供稳价的大背景下，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通过精准操纵上游的生产、中游的运输，人为地制造了一场“现货市场”的短缺。再利用“期货市场”的价格被限价令锁死这一规则漏洞，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逼仓”闭环。
那些在期货市场卖出保值的实体企业，成了这场阴谋中最无辜的祭品。他们遵守规则，却被玩弄规则的人，逼上了绝路。
这就是赵家的手法。他们从不创造价值，只做财富的搬运工，而且是最肮脏、最血腥的那种。
中证1000的疯狂，是赵鸿利演给整个市场看的一出悲壮的“霸王别姬”。而动力煤市场的这场阴谋，才是他真正为自己准备的，“卷土重来”的本钱。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媚发来的消息。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一个加密的文件包。
严景行点开。
文件里，“北海能源贸易有限公司”的资料被扒得一干二净。
公司注册地，广西凭祥市，一个紧邻边境的小镇。
法人代表，黄阿强，本地农民，今年五十二岁，名下除了这家公司，只有两亩甘蔗地和一头水牛。照片上的男人，皮肤黝黑，笑容憨厚，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能调动数十亿资金，在期货市场翻云覆覆雨的金融大鳄。
公司的银行流水，清晰地显示出那笔来自境外幽灵账户的巨额注资。
一切都和严景行推演得一模一样。
但文件的最后，附着一份让苏媚都特意用红字标出的材料——一份经过公证的，拥有最高法律效力的《全权委托授权书》。
被授权人，是那个叫黄阿强的农民。
而授权人那一栏，签着一个娟秀的名字。
——林雪。
严景行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宫殿”里，关联着另一个身份——赵鸿利之妻，赵铭之母。
关于她的公开信息极少。只知道她出身书香门第，在赵鸿利发家后，便深居简出，一心向佛，十几年不曾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是上流社会一个近乎被遗忘的“影子”。
原来如此。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不可能的人，才是最后的底牌。
赵鸿利一生狡诈，算计人心到了极致。他把最后的生机，交给了这个看似最与世无争，早已脱离了红尘俗世的妻子。谁能想到，一个常年敲经念佛的老妇人，会是这场血腥逼仓的幕后主使？
这比把钱交给赵铭那个蠢货，要高明一百倍。
严景行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能看到赵鸿利在布下这步棋时，脸上那得意的笑容。他以为自己留下了一条谁也想不到的后路。
可惜，他面对的，不是人。
是一台能够洞悉一切逻辑，勘破一切伪装的机器。
严景行重新睁开眼，眼中已再无波澜。他将苏媚发来的所有文件，连同自己“超算大脑”中生成的那些物流、库存、舆情分析报告，以及那几张足以作为铁证的卫星红外照片，全部打包，创建了一个新的加密文件夹。
他知道，对付这种藏在规则阴影里的操纵，最好的武器，不是更庞大的资金，而是阳光。
最彻底的揭露。
他需要一个扩音器，一个能将真相传遍整个市场的，最响亮的扩音器。
《财经前沿》，李响。
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严景行熟练地登录了那个由一串乱码组成的邮箱，新建邮件。
收件人，是李响那个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工作邮箱。
他没有写标题，只是将那个装满了罪证的加密文件夹，作为附件，拖了进去。
然后，他在邮件正文里，敲下了几行字。
【李记者：】
【有人说，冬天取暖，最快的办法是烧掉邻居的房子。】
【现在，发改委的限价令，是这个市场的“冬天”。而赵家，点燃了“邻居”的房子，正围着火堆，准备享用他们最后的晚餐。】
【附件里，是柴火，是火种，也是那个点火人的清晰画像。】
【让这场虚假的温暖，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吧。】
写完，他移动鼠标，点击了“发送”。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框，在屏幕上一闪而过。
严景行知道，从这一刻起，赵家最后的一场幻梦，也进入了倒计时。那个藏在佛经和檀香背后的“影子”，即将被他，亲手从阴暗的角落里，拽到烈日之下，接受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