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师”那席卷全城的公开挑衅,如同在灰雾之都本就压抑的神经上,又狠狠抽了一鞭。
广播结束后,城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躁动与死寂并存的矛盾状态。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恐慌在蔓延,但其中也夹杂着一些被广播中“永恒合一”、“洗涤升华”等词汇所蛊惑的、危险的好奇与期待。
道格拉斯警长那边的压力骤增,报告显示,小规模的、自发前往沉没广场附近“观望”或“祈祷”的民众开始出现。
实验室里,林知正以最高效的速度,整合着新获取的广播数据,并据此调整针对总坛信息场模型的瓦解策略。
公开的决战预告并未打乱他的节奏,反而提供了更多关于“催眠师”精神状态、仪式预期能量峰值和模因攻击重点的宝贵参数。
时间紧迫,但方向清晰——他们必须在月圆之夜前,准备好能够在信息层面“斩首”或至少瘫痪那个即将启动的超大型模因病毒爆发装置。
然而,就在林知、薇薇安和刚刚恢复一些的哈克全神贯注于战术推演和物资准备时,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甚至完全绕过了实验室外围基础预警的“访客”,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那是一个平静的、毫无征兆的午后(如果灰雾之都有午后概念的话)。
实验室的门禁系统没有任何记录,空气中也未曾漾起一丝异常的信息涟漪。
仿佛只是光影的一次轻微摇曳,一个身影便出现在了实验室入口内的阴影交汇处。
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薇薇安。
她正协助林知校准一些精密的感应器,忽然动作一顿,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林知的肩膀,死死盯向门口的方向。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惊愕、本能戒备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的复杂表情。
她身上的诅咒低语,也在这一刹那陷入了奇异的、近乎“屏息”的停滞。
林知几乎在薇薇安反应的同时转过了身,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一个特制的、能够释放高强度逻辑干扰场的应急装置上。
哈克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缩到了操作台后面,仅露出半只眼睛,手摸向了他从不离身的、藏在靴筒里的淬毒匕首。
门口的身影缓缓向前迈了一步,从阴影中步入实验室冷白色的主光源之下。
那是一位老人。
他身材瘦削,穿着一件式样极为古老、布料已经洗磨得看不出原色、但依然干净整洁的亚麻长袍。
袍子上没有任何装饰或标识。他的头发和胡须都是纯粹的雪白,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每一道都仿佛承载着岁月的砂砾与知识的重量。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并不特别明亮,甚至有些浑浊,但其中蕴含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以及一种洞悉了太多、以至于对一切都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没有散发出任何威胁的气息,没有引动任何信息场的波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存在感”上的压迫。
他就像实验室里一件原本就在那里的、古朴的家具,只是之前没人注意到。
这种极致的“普通”与“无害”,在当前的语境下,反而显得无比诡异和骇人。
“请原谅我这不请自来的打扰方式。”
老人开口了,声音平缓、沙哑,带着一种古老语言特有的韵律感,但用的是清晰的通用语,
“常规的拜访途径,在当前环境下,容易留下不必要的痕迹,也容易被……某些存在所察觉。”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神戒备的哈克、如临大敌的薇薇安,最后落在了手按应急装置、眼神锐利如刀的林知身上。
“自我介绍一下,”
老人微微颔首,一个极其古老而简朴的礼节,
“我是阿蒙。一些人,在一些很少被提及的记录里,称我为‘知识的拾荒者’,或者……‘看守遗忘之人’。”
阿蒙。这个名字对林知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但在他的目光与阿蒙那疲惫而深邃的双眼接触的瞬间,一种本能的、属于顶尖研究者的直觉被触动了——这个老人知道些什么。
知道很多,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灰雾,关于那些不可名状之物。
“阿蒙先生,”
林知保持着警惕,但松开了应急装置的开关,以平静的语调回应,
“你的到来方式,以及薇薇安小姐的反应,都表明你并非寻常访客。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
阿蒙轻轻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
“目的……我已经很久不考虑这么具体的事情了。更多的是……责任。或者,用更符合你们当下语境的话来说——‘警告’。”
他的目光转向脸色依旧苍白的薇薇安。
“这位年轻女士身上的‘印记’,以及你们最近频繁扰动信息深海的行为,尤其是对‘下面那个吵闹的蜂巢’的探查,已经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更关键的是,你们似乎将那个嗡嗡叫的‘催眠师’,当成了问题的全部。”
林知的心微微一沉。
“你的意思是,‘催眠师’并非终极威胁?”
“终极?”
阿蒙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在这片无边的灰雾里,谈论‘终极’是奢侈且危险的。那个‘催眠师’,不过是一个……稍微强壮些的工蜂,一个被更宏大‘旋律’所吸引、进而疯狂起舞的可怜虫。他搭建的蜂巢,他积攒的‘蜜’,他策划的那场可笑的‘狂欢’……其真正的目的,并非是为了他自己或者他那些可悲的信徒。”
老人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表述。
“你们探测到的,那个洞窟顶部特殊的钟乳石共振结构,以及那个祭坛香炉所散发的、经过调制的污染波形……它们不仅仅是为了放大声音,控制人心。它们是一个‘接口’的雏形,一个拙劣的、但正在被努力校准的‘接收器’。”
“接口?接收什么?”
薇薇安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阿蒙看向她,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悲悯。
“接收……来自‘上面’的信号。来自那片我们称之为‘信息深海’的更上层、更混乱、更不可理解的区域。你们口中的‘催眠师’,他真正狂热的,并非控制这座城市,而是试图通过一场大规模、高强度的精神共振仪式,在现实世界撕开一道短暂的缝隙,建立一个稳定的‘高维接口’。他和他信徒的精神力,以及可能被卷入仪式的无数市民的意识波动,就是献祭的柴薪,用以支付打开‘门户’的能量,并作为……‘灯塔’,吸引某个特定存在的‘注视’。”
林知脑海中瞬间将总坛信息场模型、那些扭曲的符纹、以及催眠师广播中提及的“大寂静”、“归一”等概念与阿蒙的描述串联起来。
“他试图召唤某个……高维存在?通过这个‘接口’?”
“召唤?不,更准确地说,是‘接引’。”
阿蒙纠正道,
“那个存在,或者说,那个‘概念聚合体’,或许本就存在于信息深海的某处,只是大部分时间处于沉睡或与我们的维度高度隔离的状态。‘催眠师’的仪式,就像在深海中敲击特定的频率,试图引起它的共鸣,并短暂地降低它‘降临’或‘投射’其力量到我们这一维度的门槛。”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根据古老的碎片记载,以及我对信息深海残余波动的观测……那个被作为目标的存在,其表征之一,便是‘无言的疯狂’与‘静滞的恐怖’。它的追随者,常常痴迷于黄色、螺旋结构与非欧几里得几何。在一些几乎被彻底抹去的异教文献里,它有一个代号……”
阿蒙缓缓吐出一个词,这个词的发音极其古怪,音节扭曲,仿佛本身就不该被人类的喉咙发出:
“哈斯塔(hastur)。或者,更广为人知的一个象征性称谓——黄衣之王。”
“黄衣……之王?”
哈克在操作台后倒吸一口凉气。
尽管他不懂太多深奥知识,但这个名号所携带的那种原始、污秽的恐怖感,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
薇薇安的身体晃了晃,脸上血色尽褪。
她身上的诅咒低语,在听到这个名号的瞬间,骤然爆发出一阵极其尖锐、充满憎恨与……恐惧的嘶鸣,但又立刻被某种更强的力量强行压制下去,变成断续的呜咽。
林知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黄衣之王……克苏鲁神话体系中的旧日支配者之一,代表着与理性、秩序完全对立的疯狂与混沌。
如果“催眠师”的终极目标是接引这样一位存在的力量,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化身或投影,其后果都将是毁灭性的,远非一次大规模精神控制那么简单!
那可能是现实规则的局部崩坏,是物理常数的扭曲,是认知的彻底湮灭!
“所以,‘催眠师’的仪式,真正的危险不在于控制多少人,”
林知的语气无比凝重,
“而在于它可能打开一扇通往绝对疯狂与毁灭的大门?”
阿蒙缓缓点头,那无尽的疲惫似乎更深了。
“是的。那个蜂巢积蓄的能量,那些被扭曲的意识,都是为了那一刻准备的。月圆之夜,不仅仅是‘催眠师’的狂欢,更是他试图为其‘主人’献上的、以整座城市为祭品的……开门典礼。”
实验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强大而邪恶的精神控制者及其组织。
而现在,阿蒙的警告将威胁的层级,提升到了一个令人战栗的、近乎神话的维度。
智者阿蒙的到来,如同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旁,揭开了覆盖在岩浆之上的最后一块石板,让他们看到了下方涌动的、并非凡火的、来自深渊的烈焰。
真正的敌人,或许从未只是那个在黑暗中窃窃私语的“催眠师”。
真正的决战,也绝非仅仅是为了拯救一座城市免于被洗脑。
他们需要准备的,是一场可能关乎维度稳定与理性存续的、对抗来自信息深海之恐怖存在的……前哨战争。
时间,依然只有三轮月圆。
但战争的本质,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