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完全铺满庭院的时候,高福安的尸体已经被抬了出来。
两个刑部差役用门板临时拼成的担架,抬着那具逐渐僵硬的躯体。高福安躺得很平整,双手交叠在胸前——是杨钰安亲手给他摆的姿势。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门板上,青紫的脸朝向天空,眼睛还睁着,直直地望着秋日高远的天空。
死不瞑目。
院子里站满了人,刑部的、大理寺的、还有闻讯赶来的禁军。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那具尸体被抬过青石板路,抬出这个破败的院落。
杨钰安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幕。
他须发皆白,深蓝色的官袍在晨风中微微飘动。那张历经三朝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刻入皱纹里的凝重。
“阁老。”刑部侍郎郑严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密室里的东西已经全部封箱,共计七箱账册、三箱信件、两箱金银细软。另外……”他顿了顿,“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杨钰安转过头:“什么?”
郑严从袖中取出一块叠好的布,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块深蓝色的丝绸,质地细腻,边缘绣着银线。布的正中央,用金线绣着一朵莲花——和那些密信上火漆印的莲花一模一样,但更大,更精致,花瓣的每一丝脉络都清晰可见。
“这是在密室墙角一个暗格里发现的。”郑严的声音更低了,“暗格很小,只有拳头大,藏在石缝里,如果不是一寸一寸敲,根本发现不了。”
杨钰安接过那块布,手指抚过金线绣成的莲花。
触感冰凉。
“只有这个?”他问。
郑严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又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玉佩。
白玉质地,温润如脂,雕刻成莲花的形状。玉佩不大,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但雕工极其精湛,连花蕊都丝丝分明。玉佩的背面,刻着两个极小的篆字。
杨钰安凑近了看。
那两个字是——
“长春”。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长春。
长春宫。
端贵妃的寝宫。
“阁老……”郑严的声音有些发颤,“这玉佩的形制,是宫里的东西。而且这种白玉……是去年西域进贡的‘羊脂暖玉’,一共就进了三块,陛下赏了一块给皇后,一块给端贵妃,还有一块……”
他没说下去。
但杨钰安知道。
还有一块,赏给了三皇子萧景晟。
“收好。”杨钰安将玉佩和布帛都交还给郑严,“这些东西,除了你我,不要让第三个人看见。”
“是。”
郑严刚要转身,杨钰安又叫住了他。
“等等。”
“阁老还有什么吩咐?”
杨钰安的目光落在院门口。
那里,担架已经抬出去了,只留下两个差役在打扫院子。秋风卷起落叶,也卷起了地上的灰尘。
“高福安……”杨钰安缓缓开口,“他死前,还说了什么?”
郑严回想了一下,摇头:“除了跟您说的那些,没再开口。不过……”他迟疑道,“他咽气之前,嘴唇好像动了动,像是在念什么。”
“念什么?”
“听不清。但看口型……”郑严努力回忆,“好像是……‘娘娘’?”
娘娘。
端娘娘。
还是……别的什么娘娘?
杨钰安闭上眼睛。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高福安临死前的样子——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张青紫的脸,那抹古怪的笑容。
还有那句话。
“能藏在深宫十几年……能掌控整个‘蛛网’……能让端妃言听计从的人……”
深宫。
十几年。
端贵妃入宫,也不过十二年。
如果“主人”真的在深宫藏了十几年,那就意味着,在端贵妃入宫之前,“蛛网”就已经存在了。
那么,“主人”就不是端贵妃。
至少,不完全是。
杨钰安猛地睁开眼睛。
“郑严。”
“下官在。”
“立刻派人去查两件事。”杨钰安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第一,查十二年前,宫里所有四十岁以上的宫女、嬷嬷、太监的名单。重点是那些……曾经侍奉过先帝,后来调去各宫,现在还在宫里的。”
郑严一怔:“阁老是怀疑……”
“第二,”杨钰安打断他,“查端贵妃入宫前,在宫外的所有关系。她的娘家,她的亲戚,她认识的所有人——特别是,有没有人是在她入宫前后,突然失踪,或者突然死亡的。”
郑严的脸色变了。
“阁老,这……这可是要查贵妃娘娘的底啊。没有陛下的旨意,或者皇后娘娘的手谕……”
“陛下昏迷,皇后……”杨钰安顿了顿,“皇后现在自身难保。你只管去查,出了事,老夫担着。”
郑严看着杨钰安,看着这位三朝元老眼中那种近乎决绝的光芒,终于咬牙点头:“下官明白了。”
他转身要走,却又被叫住。
“还有,”杨钰安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派人去西山了吗?”
“派了。”郑严道,“一队五十人的精锐,都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好手,由李校尉带队,已经出发两刻钟了。按时间算,应该能在陆司正到达矿洞之前追上她。”
杨钰安点了点头,但眉头依然紧锁。
追上了,又能怎样?
如果西山矿洞真的是个陷阱,如果“蛛网”真的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五十个人,够吗?
更何况,陆清然手里还有那些证据——高福安密室里的账册、密信、铜盒。那些东西,比她的命还重要。
如果她落在“蛛网”手里,如果那些证据落在“蛛网”手里……
杨钰安不敢往下想。
“阁老,”郑严看出他的担忧,低声道,“要不要……再多派些人?”
杨钰安摇了摇头。
“不能再派了。”他说,“京城现在需要人。陛下昏迷,端贵妃有孕,三皇子年幼,皇后失势……如果这个时候,宫里有变……”
他没说完,但郑严懂了。
京城不能乱。
宫城更不能乱。
“那陆司正她……”
“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杨钰安望向西方,那是西山的方向,“还有……看萧烬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萧烬。
镇北王。
皇帝的亲弟弟,先皇后的儿子。
如果他在,或许……
杨钰安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院子。
差役们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地上的血迹被黄土掩盖,打翻的工具箱被收走,撕碎的记录册被捡起。一切都在恢复原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郑严。”
“下官在。”
“高福安的尸体,”杨钰安缓缓道,“不要送进停尸房。找个隐蔽的地方,暂时安置。另外……请仵作仔细验尸,特别是他中的毒,要查出是什么毒,从哪里来。”
“阁老是怀疑……”
“他不是自杀。”杨钰安的声音很冷,“至少,不完全是。”
郑严愣住了。
“刚才在屋子里,”杨钰安继续说,“我抓着他衣领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味道。”
“什么味道?”
“苦杏仁。”
郑严的脸色瞬间白了。
苦杏仁味。
氰化物。
那是剧毒,见血封喉,几乎无药可解。
“可是……”郑严的声音有些发干,“如果是氰化物,那毒囊应该在他嘴里。可他明明是从床底下拿出瓷瓶……”
“所以我说,不完全是自杀。”杨钰安转身,重新走进屋子。
屋子里还残留着血腥味和那股甜腻的腐败气味。床铺凌乱,墙角的炭盆被打翻,灰烬撒了一地。
杨钰安走到床边,蹲下身,仔细检查床底。
在靠近墙角的位置,他看到了一个极小的瓷瓶碎片。
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白色,没有任何花纹。他戴上手套,小心地捡起碎片,凑到鼻尖。
没有味道。
但碎片边缘,有一点极细微的黑色痕迹。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试纸——这是陆清然之前送给他的,说可以用来检测常见的毒物。他将碎片上的黑色痕迹在试纸上轻轻摩擦,然后滴了一滴清水。
试纸没有变色。
不是氰化物。
杨钰安皱起眉头。
高福安死前,他明明闻到了苦杏仁味。虽然很淡,但他不会闻错——三十年前,他还在刑部当差的时候,办过一个案子,凶手用的就是氰化物,那个味道,他记了一辈子。
可如果瓷瓶里的不是氰化物,那苦杏仁味是从哪里来的?
他站起身,重新审视整个屋子。
书桌、衣柜、床铺、地面……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床铺的褥子上。
褥子很薄,能看见底下的稻草。但在褥子边缘,靠近床头的位置,有一块不起眼的污渍——深褐色,已经干涸了,像是茶水或者药汁洒在上面留下的。
杨钰安走过去,掀开褥子。
褥子底下,稻草铺得很平整。但在那块污渍对应的位置,稻草的颜色有些不同——更深,更暗。
他拨开稻草。
底下,是一小块松动的青砖。
和密道入口的青砖一样,这一块也是活动的。他用手指抠住边缘,用力一撬。
青砖被撬开。
底下没有密道,没有密室。
只有一个小小的凹槽,凹槽里放着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得很仔细,四四方方,只有掌心大小。杨钰安小心地取出,一层一层打开。
里面是一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边缘起毛,显然有些年头了。字迹很熟悉——是高福安的笔迹,但比密室里的那些更稚嫩,更拘谨,像是多年前写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
“奴才福安叩首:丙寅年腊月十五,先帝驾崩前夜,奴才奉命送安神香至养心殿。殿内除陛下外,尚有三人:皇后娘娘、端妃娘娘、以及……长春宫掌事嬷嬷,秦氏。秦嬷嬷与端妃低语良久,后交予奴才一包药粉,命掺入香中。奴才惶恐,不敢不从。然此事关乎弑君,奴才夜不能寐,特留此书,以备不测。若奴才遭难,望见此书者,能还先帝一个公道。”
落款日期:丙寅年腊月十六。
先帝驾崩的第二天。
杨钰安的手开始发抖。
长春宫掌事嬷嬷,秦氏。
秦嬷嬷。
他记得这个人。
先帝晚年,长春宫的主位是端贵妃吗?不,那时候端贵妃还没有封妃,只是端嫔。长春宫的主位是……
是丽妃。
先帝的宠妃,在端贵妃入宫前,最得宠的女人。丽妃死于丙寅年秋天,说是急病,但宫里一直有传闻,说她是被皇后毒死的。
丽妃死后,长春宫空了一段时间,直到端嫔晋位端妃,才搬了进去。
而秦嬷嬷……
杨钰安努力回忆。
秦嬷嬷是丽妃从娘家带进宫的嬷嬷,跟了丽妃十几年。丽妃死后,她本应出宫,但不知为什么留了下来,后来去了……
去了哪里?
他想不起来了。
一个嬷嬷,在宫里太不起眼了。如果不是特意去记,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她的去向。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先帝驾崩前夜,出现在了养心殿。
交给了高福安一包药粉。
命他掺入安神香中。
杨钰安缓缓折起信纸,重新包好,塞进怀中。
他的手很稳,但心里却翻江倒海。
秦嬷嬷。
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快六十了。
一个六十岁的老嬷嬷,能在深宫藏十几年,能掌控“蛛网”,能让端贵妃言听计从吗?
有可能。
嬷嬷虽然地位不高,但她们在宫里的时间长,人脉广,知道的多。如果一个嬷嬷有心经营,十几年时间,足够她织成一张大网。
而且,嬷嬷更容易被人忽视。
谁会去怀疑一个老嬷嬷呢?
杨钰安走出屋子,重新站在阳光下。
郑严还在院子里等他。
“阁老,怎么了?”郑严看出他脸色不对。
杨钰安没有回答,只是问:“郑严,你还记得长春宫的秦嬷嬷吗?”
“秦嬷嬷?”郑严皱眉想了想,“有点印象……是以前丽妃身边的那个?丽妃死后,她好像去了……去了浣衣局?”
浣衣局。
宫里最苦最累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被人遗忘的地方。
“派人去浣衣局查。”杨钰安道,“查这个秦嬷嬷,现在还在不在,如果不在,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去了哪里。”
“是。”
郑严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阁老,有件事……下官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刚才清理密室的时候,在墙角发现了一些东西。”郑严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不是账册,不是信件,是……一些小孩的玩意儿。”
杨钰安猛地转过头:“什么?”
“拨浪鼓,小布老虎,还有几件小衣服。”郑严道,“都是旧的,但保存得很好。看尺寸,应该是两三岁孩子用的。”
两三岁。
高福安一个太监,在密室里藏小孩的玩意儿?
“还有,”郑严继续道,“在那些小衣服里,夹着一张纸。”
他从袖中又取出一物。
那是一张泛黄的纸,叠得很小。杨钰安接过,小心展开。
纸上画着一幅简单的画——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手。大人穿着太监的服色,小孩子扎着两个小揪揪,分不出男女。
画的下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爹爹,福安,一起。”
字迹很稚嫩,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孩子写的。
杨钰安盯着那幅画,盯着那行字,很久很久。
然后,他忽然明白了。
高福安为什么甘心为“蛛网”卖命十一年。
为什么在最后时刻,选择服毒自尽。
为什么临死前,会露出那种解脱的笑容。
他不是一个人。
他有一个孩子。
一个他必须用一切去保护的孩子。
而这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在“蛛网”手里?
在端贵妃手里?
还是在那个秦嬷嬷手里?
杨钰安缓缓折起画纸,重新交还给郑严。
“收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
郑严转身离开。
院子里,只剩下杨钰安一个人。
秋风吹过,卷起他花白的头发。
他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很高,很蓝,没有一丝云。
可他却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正笼罩着这座宫城,这个王朝。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张网收紧之前,找到破网的线头。
哪怕,那线头已经断了。
哪怕,要付出的代价,他无法想象。
他转身,走向院门。
步伐很稳,背挺得很直。
像一座山。
(第32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