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流感来袭。林瀚不慎再次中招,这次来势汹汹,高烧不退,只得又住进了医院。与上次肺炎不同,这次是病毒引起的全身性症状,虽无大碍,但格外消耗元气,人也憔悴了许多。
医院的日子单调而缓慢。吊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落下,仿佛丈量着时间的流逝。秦思云几乎寸步不离,喂水喂药,擦身换衣,眼中满是心疼。林瀚昏睡的时间多,清醒时也无力看书或思考,只能望着天花板,或者看着窗外那棵泡桐树日渐丰茂的枝叶。
病中,感官似乎变得迟钝,又似乎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护士站隐约的对话声、走廊里推车滚过的声音、隔壁病房老人的咳嗽声。这些平日被忽略的背景音,此刻构成了病房世界的主旋律。药水的气味、消毒水的味道、秦思云带来的百合花香混杂在一起,成为一种独特的、属于疾病的气味。
意识在昏沉与清醒间浮沉。他偶尔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碎片般闪过数十年的场景:青江畔勘测的烈日,北郡钢厂轰鸣的车间,屏山废墟上的风雨,“深蓝”基地里彻夜不熄的灯光,临渊阁窗外的万家灯火……这些画面交织重叠,没有逻辑,却异常清晰,仿佛一生被压缩成一部快速播放的默片。
高烧渐退,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开始慢慢恢复。秦思云拿来一些轻松的诗集和散文,读给他听。多是些吟咏山水、感怀时光、品味生活的文字,语调舒缓,意境悠远。在药物的作用下,在妻子温柔的朗读声中,林瀚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些曾经让他殚精竭虑的宏大命题,此刻仿佛退到了很远的地方,而生命本身的存在感——它的脆弱,它的坚韧,它的依赖与被依赖——变得无比真切。
他想起曾卫国在病中依然豁达的笑容,想起沈愈之坐着轮椅仍要去数字化中心的身影,想起姚远谈起基础科研时眼中不灭的火光。他们也都老了,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疾病的侵扰。衰老与疾病,是生命不可抗拒的组成部分,它消磨体力,却也淬炼心境。
一天下午,阳光正好。秦思云扶他坐起,靠在摇高的床头。她拿出纸笔,问:“要不要给小雪写几句话?她最近很担心你,每天都要问好几次。”
林瀚点点头。他接过笔,手还有些抖,字迹歪斜,但努力写得清晰:
“小雪:爸已无碍,勿念。病中多思,反觉澄明。人生如旅,有疾风骤雨,也有和风丽日;有奋力攀爬,也需安然小憩。你正当年华,当勇猛精进,探索创造,不必过分挂怀父母。唯愿你健康、快乐、内心丰盈。家中一切安好,你妈妈照顾周到。专注你事,勿失本心。父字。”
寥寥数语,却写了很久,额上渗出细汗。秦思云接过,小心吹干墨迹,眼眶微红:“写这些做什么,让孩子担心。”
“正好有些话想说。”林瀚微微喘息,望向窗外,“病了一场,觉得很多事都淡了,但有些根本的东西,更清楚了。”
他又让秦思云拿来几张纸,说想记下一些病中的零散念头,或许以后写《静观琐记》用得上。他口述,秦思云记录:
“病中悟:一、身体是最大的‘国情’,个人如此,国家民族亦如此。没有健康,一切雄心皆是空谈。二、依赖与关怀,是人性最柔软也最坚韧的纽带。在位时,常思如何让人‘不依赖’;病中,方知被妥善‘依赖’和‘关怀’是何等福分。三、时间感变得粘稠而具体,不再以事务衡量,而以日出日落、一瓶药水滴完、一次体温测量为刻度。四、宏大叙事退后,具体而微的生命体验凸显:一口水的甘甜,一缕阳光的温暖,一句安慰的力量。五、对过往选择,无悔;对未竟之事,坦然。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局终人散,自有后来者续盘。”
秦思云一字一句记下,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这场病让丈夫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精神上却完成了一次更深的沉淀。
又过几日,林瀚可以下床慢慢走动。他扶着秦思云,在病房外的走廊缓缓踱步。窗外,泡桐树已是一树繁花,紫云般缀满枝头,香气随风飘入。他驻足看了许久,轻声道:“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写关于韧性治理的章节。现在觉得,个人的韧性,或许首先来自对生命本身的接纳,包括它的高峰、低谷,以及不可避免的衰退。”
秦思云握紧他的手:“都会好起来的。等你出院,我们再去湖边住几天。”
林瀚点头,目光从泡桐花移向更远的天空。病中书简,记录的不是病痛,而是在病痛这道特殊棱镜的折射下,对生命、时间、价值的一次重新审视与确认。它让“静观”的视角,从社会与历史,转向了更为内在和根本的个体存在本身。这份在虚弱中获得的澄明,或许比任何健康时的思辨都更加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