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IV 行星,北极圈,地幔回填区。
巨大的“后土”号悬停在那个被撕裂的深渊上方,像是一只准备喂食的黑鸟。
它的腹部挂载着数千条粗大的输送管,正在将刚刚从外太空运来的、混合了高强度粘合剂和冷却剂的“工业岩浆”,疯狂地注入下方那道长达几百公里的地壳裂缝中。
“注浆压力:5000 兆帕。”
“凝固剂活性:100%。”
沈玉墨的声音在频道里嘶吼,背景音是令人牙酸的流体轰鸣声。
“快!再快点!地壳回弹还在继续!如果不能在十分钟内把这个缝填满,这颗星球就会像个烂西瓜一样彻底裂开!”
然而,就在这争分夺秒的关头,地面的工程机甲部队却被迫停了下来。
“老板!没法作业了!”
铁壁焦急地汇报。
“注浆口被堵住了!不是石头,是人!是那些土着!”
在那个冒着滚滚热气的裂缝边缘,数以万计刚刚获得自由的奴隶,此刻却手挽手组成了一道厚实的人墙。他们没有武器,却用身体挡在了注浆管和裂缝之间。
他们高举着双臂,对着天空中的战舰发出悲怆的吟唱。
那声音苍凉、绝望,带着一种古老仪式的庄重,硬生生地压过了机械的轰鸣。
“他们在干什么?”李星河眉头紧锁,“不想活了吗?”
“他们在……‘以此词害意’。”
兰心月站在指挥台前,手指按在耳机上,神情变得异常古怪。
“什么?”
“这是语言学上的反击。”兰心月调出了实时翻译字幕,“李校长,你仔细听他们的祷词。”
“不要用污浊的泥浆,窒息大地的呼吸。”
“大地在流血,我们在哭泣。”
“这是神罚的伤口,只能用敬畏去愈合,不能用钢铁去亵渎。”
“这是典型的**‘拟人化’**修辞。”
兰心月眼神犀利,开始了解构。
“他们把无生命的‘地质运动’,强行赋予了‘母亲’、‘呼吸’、‘流血’这样具有强烈情感色彩的生物特征。”
“这在修辞学上叫**‘移情’**。”
“通过这种语言的包装,他们把我们‘拯救星球’的工程行为,在语义上扭曲成了‘谋杀母亲’的暴行。这会让所有的旁观者产生强烈的道德负罪感。”
“这帮家伙……”李星河气极反笑,“都没饭吃了,修辞学倒是学得挺溜。”
“不仅如此。”
兰心月指着字幕中的动词。
“注意他们的语法结构。他们大量使用了**‘被动语态’和‘不及物动词’**。”
“大地‘被’撕裂,天空‘被’遮蔽,命运‘被’注定。”
“这是一种**‘语言阉割’**。”
兰心月的声音变冷。
“他们潜意识里删除了‘主语’(也就是他们自己)的能动性。他们拒绝承认自己可以改变环境,只愿意作为受害者去承受‘神罚’。”
“这种语言习惯如果保留下来,他们永远也学不会什么是工业化,什么是人定胜天。”
“这是一种……‘语言的软骨病’。”
此时,地面的对峙已经到了白热化。
几名年长的祭司(或者说部落长老)冲到了机甲的脚下,甚至试图用头去撞击那些钢铁巨足,以此来证明他们的虔诚和我们的残暴。
“老板,怎么办?强推吗?”铁壁问,“再不注浆就来不及了!”
“不能强推。那样我们就真的坐实了‘谋杀者’的罪名。”
李星河看着那些愚昧而又可怜的面孔。
“既然他们喜欢玩修辞,那我就给他们来个**‘矛盾修辞法’**。”
李星河打开了全频段广播。
他的声音不再是命令,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神棍般的咏叹调(模仿他们的语境)。
“愚蠢!”
一声暴喝,打断了地面的吟唱。
“你们说这是大地的伤口?错!”
“这是大地的……‘新生’!”
李星河指着那道喷涌着热气的裂缝。
“这不是流血,这是‘分娩’的阵痛!”
“我们注入的不是污浊的泥浆,那是……‘液态的骨骼’!是‘燃烧的冰’!是‘凝固的光’!”
他一口气用了三个矛盾修辞。
把“泥浆”这种低贱的意象,瞬间拔高到了神圣、复杂、且充满力量的高度。
地面的吟唱声停滞了。长老们愣住了。他们那贫瘠的词汇库里,从未出现过这种把对立概念强行揉在一起的宏大词汇。
“你们想看着母亲流血而死吗?”
李星河乘胜追击,突然转换了语态。
“不!我们要给她……‘接骨’!”
“现在,所有‘儿子’,拿起你们的铲子!”
“把这些‘骨髓’(注浆材料),给我填进去!”
“这不是亵渎,这是……‘孝道’!”
李星河把注浆行为,强行定义成了他们最在乎的“孝道”。
逻辑闭环。
那种巨大的语义反差——从“谋杀者”瞬间变成了“救母的医生”,彻底击穿了土星人的心理防线。
“接……接骨?”
长老颤抖着看着那根粗大的注浆管。
“对!接骨!”
李星河大吼。
“不想当孤儿的,就给我让开!或者……过来帮忙!”
几秒钟的死寂后。
第一个年轻的奴隶扔掉了手里的祈祷幡,冲向了输送管,帮着机器人扶正了喷口。
“为了大地母亲!”他吼道。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原本的人墙散开了,变成了注浆的生力军。
轰——!!!
“后土”号的阀门全开。
数百万吨滚烫的、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工业浆料,在数万人的欢呼声中(虽然他们几分钟前还在咒骂),轰鸣着灌入了地壳的裂缝。
“这就是**‘定义权’**。”
兰心月看着这一幕,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
“语言不仅是描述世界的工具,更是……塑造世界的模具。”
“只要你能给残酷的现实换一个好听的名字,人类(或者外星人)就会甘之如饴地去赴死,或者……去建设。”
随着浆料的凝固,大地的震颤终于停止了。
那道狰狞的伤口被填平,变成了一条灰色的、坚硬的伤疤。
而在伤疤之上,新的城市地基,正在这群狂热的“孝子”手中,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