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黄土城墙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风卷着沙砾扑打在墙面上，发出持续的沙沙声。与其说这是草原部落，不如说是一座粗糙而坚固的边塞堡垒。
“隆昌号”商队的马车轱辘碾过夯实的土路，停在“远归栈”门口。
赶车的“伙计”跳下来，动作麻利地开始卸货，沉重的木箱落地发出闷响，显示着货物的实在。
率先从最大那辆马车里出来的，正是女掌柜乌兰。她今日换了身更显利落的宝蓝色镶黑边蒙古袍，袍角沾着风尘，却丝毫不掩其通身的飒爽气派。
一头乌黑长发编成数条发辫，用镶嵌绿松石和珊瑚的银链束在脑后，额前戴着一枚小巧的狼牙坠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眉目英朗，肤色是健康的蜜色，目光扫过客栈门脸时，带着一种惯于行走四方、评估价值的锐利。
“掌柜的，就是这儿了。”扮作商队管事的侍卫首领上前回话。
乌兰点了点头，没等店里伙计迎出来，便径自踏入门槛，声音清亮爽脆：“掌柜的呢？出来招呼！要几间干净暖和的大房，后院马厩得宽敞，草料要足！我这几十号人、几十匹马，伺候好了，银钱少不了你的！”
她这一嗓子，把正在柜台后打盹的客栈掌柜老巴图惊得一个激灵，抬头看见一位如此气势夺人的女客，身边跟着的男伴虽然衣着体面，却沉默地站在她侧后方半步，心下立刻有了计较——这是个能做主、不好糊弄的主儿。
老巴图连忙堆起满脸褶子笑迎上来：“贵客光临！贵客光临！有的有的，后院正好空着一排相连的屋子，安静又方便！马厩也是顶好的！”他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乌兰身后的货物和那些精悍的“伙计”。
“带路，先看房！”乌兰行事干脆，不拖泥带水。她甚至没怎么征询赵九爷的意见，便拍板定下了房间和价钱，预付的银锭子放在柜台上哐当作响，乐得老巴图眼睛眯成了缝。
安顿下来后，乌兰的做派更是豪阔。她让厨房把拿手的吃食尽管上，马奶酒要最醇的，手把肉要最肥嫩的羔羊，奶食点心摆了满桌。
她也不拘着“伙计”们，大声招呼他们一起吃，一时间，后院里充满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喧闹声，引得客栈里其他客人和帮工纷纷侧目。
赵九爷起初还试图维持点“东家”的矜持，低声劝了句“莫要太过喧哗”，被乌兰一个眼风扫过，便摸摸鼻子，不再多言，只闷头喝酒，将那“惧内富商”的形象坐得稳稳的。
夜色渐深，明面上的热闹散去。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土城的黑暗，那是“隆昌号”的“伙计”们开始行动了。而前院正房，乌兰的“社交”才刚刚开始。
她没只找小二。先是唤来老巴图，借口询问本地特产和送礼门路，又大方地赏了块碎银，老巴图得了好处，话匣子打开，从部落里几位台吉的喜好，说到最近哪些外来人出手阔绰，隐隐提到了“北边来的大个子”在收购某些特定药材和皮毛，价格给得极高。
接着，乌兰又看中了客栈里一个负责喂马、消息格外灵通的瘸腿老马夫吉雅。她拎着一壶酒、半只羊腿，直接坐到了马厩旁的草料堆边，跟吉雅攀谈起来。
“老爷子，跑这么远，马都乏了，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好草料或者偏方，给马提提神？”乌兰说着，将酒肉推过去。
吉雅受宠若惊，他平日里哪得掌柜如此礼遇？几口热酒下肚，话就多了：“掌柜的您放心，小老儿别的不行，伺候马还在行！
您这马都是好马啊……不过要说最近，城里马市是不太安稳，好马、健马都被官家……呃，被一些大户收走了不少，说是要‘备用’，价格倒是给得高。”
他压低了声音，“听说啊，跟北边那些罗刹人带来的家伙什有关，那些东西沉，要壮马驮……”
乌兰听得认真，适时又递过去一小块银子：“老爷子见识广，这钱拿着打点酒喝。我们商队还想收点好皮子，不知道如今哪家的货好？价钱几何？”
吉雅攥着银子，眼睛都亮了，搜肠刮肚把知道的信息倒出来，甚至包括哪个皮货商的仓库最近被征用了，哪里半夜常有沉重的车马进出等等。
当然，最重要的情报源还是那个机灵的小二莫奈。乌兰深谙“钱能通神”的道理，第二次唤他进来时，直接扔过去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
“莫奈，姐姐我看你是个机灵人。这银子，买你几句实在话，也买你以后多照应着点。”
乌兰盘腿坐在炕上，姿态放松，眼神却带着压迫感，“姐姐我走南闯北，就喜欢热闹，喜欢结交朋友。你白天说的那些乐子不错，但姐姐我想玩点更‘深入’的，比如……认识几个真正在部落里说得上话、知道哪里有好买卖的朋友。有没有门路？”
莫奈看着那锭银子，呼吸都急促了。这位乌兰掌柜太对他脾气了！豪爽，直接，不扭捏，一看就是真正在道上混出来的女人。
他咬了咬牙，凑得更近：“乌兰姐姐，您这么看得起我，我也不瞒您。城西‘赛罕场’的管事扎那，是我表哥，他常跟一些管事的军官、还有……那些北边来的人打交道。
姐姐您要是舍得花钱，通过他，别说找乐子，就是想打听点市面上没有的‘硬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哦？扎那？”乌兰挑眉，露出感兴趣的笑容，“他喜欢什么？”
“酒，好酒！还有关内的好茶叶！另外……”莫奈搓搓手，“他最好赌两手，尤其是摔跤赌局，要是能押中冷门，他能高兴好几天！”
“很好。”乌兰满意地点头，又丢给他一小块碎银，“这是赏你的。明天，带我去见见你这位表哥。只要事情办得好，姐姐亏待不了你。”
“好嘞！包在我身上！”莫奈拍着胸脯，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夜深人静，当最后一名探查的侍卫带回关于城东北角那座神秘大院外墙新近加固、并有疑似罗刹语口令的守卫换岗信息后，所有线索在乌兰和赵九爷面前逐渐拼凑起来。
油灯下，胤禟的面容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凝重：“武器，人员，甚至可能的小规模先遣队，都已经到位。那个扎那，是关键突破口。”
塔娜将杯中剩余的马奶酒一饮而尽，眼中毫无醉意，只有冷静的盘算：“不错。通过这种地头蛇，既能接触到中层军官，也可能间接搭上罗刹人那边的线。莫奈贪财，扎那好酒好赌，都有弱点可抓。”
她看向胤禟，嘴角勾起一抹属于女商人乌兰的、带着野心的笑，“九爷，咱们这出戏，接下来该唱‘女富商挥金如土，只为拓展生意门路’了。放心，我知道分寸，也会让咱们的‘伙计’们，盯紧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目标。”
胤禟看着她神采飞扬、仿佛真正沉浸在商贾角色与冒险中的侧脸，心中感慨。
他的塔娜，哈达部的格格，此刻将草原女儿的豪迈、商人的精明、探子的机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如同草原上最耀眼也最坚韧的萨日朗花。
“一切小心，”他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乌兰‘掌柜’。”
“你也一样，赵九‘东家’。”塔娜回握，力量坚定。风沙拍打着客栈的窗棂，土城之夜，暗藏玄机，而他们的网，正在谨慎而迅捷地撒开。那些见钱眼开的小人物，不知不觉中，已成了他们撬开这座堡垒缝隙的第一批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