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宝河记事:石屋炊烟里的旧时光与新滋味
车轮碾过济源市界路牌的瞬间,杨爱国下意识抬了抬头。窗外的天光比清晨亮了些,原本还带着豫地平原余韵的山路,渐渐染上太行山的硬朗——山形不再是缓坡浅丘,而是拔地而起的青灰色岩壁,连风都裹着些山石的凉,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吹散了长途行车的倦意。
“过了前面两省交界界标,就到山西地界了。”司机老张是本地人,熟悉这晋豫交界的山路,说话间打了把方向盘,车子顺着弯道往下滑,一道浅碧色的河湾突然从树影里跳出来。河面不宽,水流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河对岸的山坡上,“山西泽州”的蓝色标识牌立在灌木丛里,字体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淡,却清晰地划开了两省的界限。杨爱国掏出手机看了眼地图,泽州隶属于晋城,紧挨着济源,藏在群山褶皱里,是晋东南有名的“石头城”,而他此行的目的地——道宝河村,就藏在这片石头山的深处。
车子驶过河上的石桥,路面从平整的柏油变成嵌着碎石的乡道,车轮碾过石子的“咯吱”声此起彼伏,像在敲打着一首老曲子。老张拧开收音机,地方台的梆子戏刚唱到高潮,又突然被电流声切断,只留下滋滋的杂音。“这山路信号就这样,到了村里能好点。”老张笑着解释,又踩了踩油门,车子顺着蜿蜒的山路往上爬,两侧的树林越来越密,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路面上织成斑驳的光影。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树林突然豁然开朗。先是一道清亮的河湾撞进眼里,河水绕着山根蜿蜒,像一条碧色的绸带;再往前,两岸的石房子顺着河势铺展开来,青灰色的屋顶连成片,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半山腰——道宝河村,终于到了。
杨爱国推开车门,第一缕风就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河水的湿润。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仔细打量着这片村落:这里的房子全是用当地青石垒的,墙面上的石头大小不一,却码得整整齐齐,缝隙里还嵌着早年的草筋泥,经过几十年的风雨,泥色已经变成深褐色,和青石的灰交叠在一起,透着岁月的厚重。屋顶覆着灰瓦,檐角垂着几串风干的玉米和红辣椒,像一串串彩色的灯笼;连院墙上的矮门,都是整块青石雕琢的,门楣上模糊的“福”字,还能看出几十年前的刻痕,有的地方已经开裂,却被细心地用木楔子钉住,透着一股子舍不得丢的执拗。
“来旅游的吧?快进来歇会儿!”村口第一户人家的院门开着,一位穿着蓝布衫的老奶奶坐在门槛上择菜,看见杨爱国,笑着朝他招手。杨爱国走过去,才发现老奶奶择的是野菠菜,叶子带着锯齿,根须上还沾着泥土。“这是后山刚采的,拌凉菜最香。”老奶奶说着,指了指院里的石磨,“刚磨了新米,要不要尝尝?”
院里的石磨是青石雕的,磨盘比桌面还大,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磨芯里还沾着些金黄的米粒。老奶奶的儿子正蹲在磨旁,手里握着木柄,一圈圈地推着磨盘,玉米粒从磨眼漏下去,顺着磨齿的缝隙,变成细碎的米糠和雪白的米粉,落在下方的粗布口袋里。“这石磨有四十多年了,我嫁过来的时候就有,原先村里家家户户都用它碾米磨面,后来有了电动磨粉机,它就闲下来了。”男人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这两年游客多了,又把它找出来,好多城里来的孩子,连磨盘怎么转都不知道,非要亲手推两圈,说磨出来的米香。”
杨爱国试着推了推磨盘,木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需要用些力气才能转动。磨盘转起来的时候,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过去的日子。“现在磨的米,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给民宿当早餐。”男人说,村里这几年搞旅游,不少人家都把老房子改成了民宿,他家也收拾了两间厢房,摆上老榆木床和印花被褥,屋顶还架了太阳能板,“既保留着老样子,又方便游客,晚上点灯、吹空调都不愁电。”
从老奶奶家出来,杨爱国沿着河岸边的石板路往前走。石板路是用青石板铺的,每一块都被行人的脚步磨得发亮,偶尔能看见嵌在石缝里的旧瓷片,有的是青花瓷,有的是粗陶,像是时光留下的印记。路两旁的石屋高低错落,有的门口挂着“民宿”的木牌,有的则摆着小摊,卖些山里的土产。
有户人家的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朵开得正艳,墙根下摆着几个粗陶坛子,坛口用红布封着,旁边的木牌上写着“柿子醋”。摊主是位中年大叔,看见杨爱国驻足,连忙掀开一个坛子的布封,一股酸甜的气息瞬间飘出来,混着淡淡的酒香。“这是用后山的老柿子酿的,要晒足三个月,泡蒜、拌菜都好,去年游客来,一人能带走好几坛。”大叔说着,递过来一个小瓷碗,“尝尝?酸甜口的,解腻。”
杨爱国尝了一口,柿子醋的酸里带着甜,还有些橡木桶的清香,咽下去之后,喉咙里还留着淡淡的回甘。“这柿子都是自己摘的,村里后山有上百棵老柿树,最老的有上百年了,每年秋天,全村人都去摘柿子,一部分晒柿饼,一部分酿醋。”大叔说,以前这些柿子除了自己吃,大多烂在山里,现在开发旅游,成了游客喜欢的土产,去年光卖柿子醋就赚了不少钱。
再往前走,石屋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梯田沿着山坡往上延伸,田埂是用石头垒的,虽然不高,却很整齐。此时刚过秋收,田里的玉米已经收割完,只剩下枯黄的秸秆立在地里,像是在守护着这片土地。田埂上偶尔能看见几株野菊花,黄色的花朵在风里摇曳,给这片寂静的梯田添了些生气。
梯田边的土坡上,立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杆子,顶端的广播喇叭裹着塑料布,虽然看着有些旧,却还能清晰地听见村里的广播声。“各家注意,今天下午三点在村委会领柿子醋,记得带玻璃瓶;另外,明天有旅游团来,各家把门口的卫生再打扫一下。”醇厚的方言混着电流声飘过来,杨爱国忽然愣了神——这声音、这场景,像极了他小时候在老家听到的广播,那时候村里也有这样的喇叭,每天早上喊着村民上工,晚上播着新闻和戏曲,是整个村子的“消息中心”。
他沿着田埂往上走,走到梯田的最高处,能看见整个道宝河村的全貌。河湾绕着村子流淌,石屋的屋顶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太阳能灯的银灰色灯杆立在石屋墙角,像是给老村落插上了新的翅膀;远处的山林郁郁葱葱,偶尔有几声鸟鸣传来,和村里的狗叫声、广播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的乡村画卷。
正在这时,一阵炊烟从村里飘起来,带着柴火的香气。杨爱国顺着炊烟的方向往下走,走到村中心的小广场,这里更热闹了。几位老奶奶坐在石凳上晒太阳,手里织着毛衣,嘴里聊着家常;几个孩子在广场上追逐打闹,手里拿着用玉米杆做的玩具;旁边的空地上,几位村民正在搭戏台,木板拼成的戏台虽然简陋,却挂着鲜艳的红绸布,“明天有庙会,要唱三天戏呢!”一位村民笑着说。
广场的角落里,有个卖土鸡蛋的小摊,竹篓里的土鸡蛋摆得整整齐齐,蛋壳带着淡淡的土褐色,上面还沾着些干草。摊主是位大姐,看见杨爱国,连忙拿起一个鸡蛋,“这是自家鸡下的,早上刚捡的,还热乎着呢!你看这蛋黄,比城里买的黄多了,炒出来特别香。”杨爱国买了几个,握在手里,确实能感觉到淡淡的温度。
夕阳西下的时候,杨爱国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村里的炊烟渐渐变浓,听着远处传来的戏曲声和孩子们的笑声,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道宝河村没有刻意追求“复古”的生硬,也没有过度开发的喧嚣,老石屋守着旧时光,太阳能灯、民宿、土产摊透着新生活的气息——石磨碾着新米,柿子醋酿着酸甜,广播喇叭里播着村里的大事小情,孩子们在石板路上追逐打闹,老人们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时光的融合,既有过去的厚重,又有现在的鲜活。
车子离开道宝河村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村里的太阳能灯亮了,沿着河岸边的石板路,连成一串温暖的光。杨爱国回头望去,道宝河村藏在夜色里,只有点点灯光和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像是一颗藏在群山里的明珠。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来这样的古村落——在这里,能找到久违的宁静,能看见时光的痕迹,能尝到最本真的滋味,更能感受到,老村落里藏着的,永远不会过时的生活温度。